小津是个手法细腻的导演,所以这部《东京物语》误导了很多人。丰富的室内场景和柔和的光线,只是让人感到世风日下,悲叹老人的凄凉。而用笑脸、暖光和室内镜头与家庭对话堆砌起来的本片,也让人暗叹小津安二郎的残忍;他用最幸福的表情,讲述着最刻薄的故事。
但个人觉得小津的真意仍然是在批评战争。为什么日本战后电影雨后春笋天才井喷,跟战争、战败及其带来的独特心理体验不无关系。
片子的主人公有两个人,老人周吉和未亡人纪子。
老两口的旅程是影片的主线。这趟旅途如大家所见,孙子不尊,儿女不孝,去热海吵的生了病,在东京喝的伤了心。结果有三个儿女在的东京却只能让二老逗留不到十天。二老一直在用幸福和豁达的表情,说着最残忍和刻薄的话:“东京游览过了,热海也来过了,可以回家了。”
但是抛开广为评论的二老的悲戚,我更想说说那个贤淑的二儿媳纪子。
纪子是个保持传统观念的日本女人,即使仍然年轻、生活紧迫,但是夫死不嫁,还像亲女儿一样孝顺二老。但外人始终是外人,再孝顺,也只能被评价为“想不到我的儿女,还不如你这个外人。”这是一种因为礼教导致的不公平,让一个女人被迫臣服于一个已经跟她毫无干系的家庭关系。
老人们嘴上说,你应该去找一个新生活——但纪子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因为老人毕竟住到了她家里。只要老人来东京住在你家,大哥大姐报丧时带着你,你就仍然是个未亡人,没有自己的生活。影评纪子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她是个新女性,有自己的职业,而且是个文职;气质出众教育良好,而且还有个年轻的身体。但她除了对公公哭诉,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茫然而又失望地面对长寿的公公和自己暗淡的生活。老人的长寿——本来是大家都希望的事,但对纪子来说,却是一个幸福的诅咒。
纪子身上体现了战前和战后两种观念的冲突。战后的东京迅速发展,爵士乐随着电影院、女性独立工作和时髦的招贴画和长裙弥漫到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纪子的丈夫死于战争,她的职责本来也应该终于战争,但她却没有。然而战争以后,人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生活;二战造成的男性缺失和职业女性增加让一个属于女性的时代悄然到来。于是经过了八年,这种观念的冲突在纪子身上爆发了。母亲的去世成了她敞开心扉的导火线。
有本《看电影》的二战特别企划里说道:战争总是让女人走开,但总是让女人来背负最沉重的结果。这句话,出现在《西西里美丽传说》的海报下面。纪子就是一个贞洁而美丽的玛莲娜,因为她的贞洁和美丽背负着这愉快而恶毒的命运。
另外,小津确实是一个残忍的人:老人在酒馆里和朋友们喝酒,在军队进行曲下讨论战死的儿子们的事情的时候——影片的残忍达到了极致;原来世界上有比战争还要残酷的东西,就是这逃不开的日常,是这新时代下抱持旧观念的人们不能理解的冷漠与自私。小津关心这些人,但也仅仅是关心;所以他没有拍一个救赎他们的大团圆,他用他擅长的柔和光线和温馨镜头,讲述着这个残酷的真理。
时代和观念滚滚前行,甚至战争也无法阻拦。我们总是说,要活到老学到老;但当你真的活到老,你可曾想过,满大街日新月异的新商品新观念,对你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包袱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