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们这带乡俗,农历“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是一年中三大扫墓的日子,清明叫“寒食节”,七月十五叫“中元节”,十月一比照清明,干脆就叫“寒衣节”,并有所谓“十月一,送寒衣”的说法。我虽有五哥一姐兄妹七个,但其中四个弟兄远在千里之外,一哥一姐又列入“送寒衣”的名单,所以年年祭祖上坟就唯我一人了!
人,是最难捉摸的思维动物:他执着地去做一件事情,说不定是什么意念支配着他。比如上坟,这在我看来,“三大节”百里之外往家赶,与其说是到坟上祭奠先辈列祖,不如说是借故每年多回两趟家,看望年逾八旬的老母亲,甚至不如说去圆却老家院中的枣树情结!
老家院中的那株枣树,约三手,树身是弯的,树杈曲折错落向上伸长,树皮黝黑苍皱,枝叶层叠浓绿。三月开始萌芽,点缀庭院春色;五月一树黄花,播出许多清香;秋后枣红,如颗颗玛瑙;腊月雪挂,兆示丰年将至。它的树龄虽老,但在以老母亲为主体的老院子、旧房子那里,也许它是最具生机的物种了。这树,是上世纪“群运”时期二哥从自家的老坟地挪回的,在外人眼里也许就是一棵平常的树,而在我和我们这个家族,它不仅见证着一百多年的沧桑家事,更从某种意义上融合了崇高和神圣的意味!
我们祖坟位于村南自家的“祖田”内,爷爷的老爷爷在此“立穴”,延续至父亲坟头已有五辈。据零散的记载和传说,爷爷的老爷爷生于清道光末年,幼好学,咸丰10年童试入县学,同治初年入府学文庠生,功名不取,后谋一“教谕”候缺。这资历,现在估计也就“高中大专”的文化、“从八正九”的级别。可在那个封建落后的年代,这点水平也很“了不起”,无论讲学论道、书帖礼仪,还是诉讼咨询、息事宁人,方圆百里,常有“二人抬”迎送者。为激励后人,这位老祖宗临终嘱在其墓旁植枣树一株,意为“早树”,期望他的后代子孙勤学好耕,尚书尚礼,混出一个庄户大家该有尊荣。至于挪回院中的这株枣树,究竟是否就是那棵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枣树无从所考,但肯定地说与之有关,因为根系于此!
一件平常的事物,一旦附上某种情感色彩,它就有了超出本身的拓展内涵,甚至产生异乎寻常的影响力:据说,这位老祖宗的儿、孙两代,谨遵先辈遗训,矢志立业“早树”,勤稼穑、严教子、广交往、赈乡邻,不吝劳苦,锲而不怠,到父亲的爷爷,这个家庭已兴至良田几百亩和本县城有名的字号“文德和”!在给后代留下物质财富的同时,还留下一笔激励后人的精神财富:“礼仪早树克勤克俭,书香传家唯耕唯读”。
宣统初年,我的爷爷英年早逝,父亲一下生就没见过他的父亲,当时奶奶只有22岁,侍老将幼,立志守节,年复一年,先是抱着、后是领着、再后是指派父亲到茔地上坟燎草,给枣树埋肥浇水。生活中这位奶奶更算得上“三八红旗手”:一双小脚,严、慈一身,里、外两面,靠着她一如既往的信念和坚毅,把百亩田产和一个大家打理得有井有条,有吃有余,其作其行,当地远近无不举指称赞,享年七十三岁,无疾而终。她老人家的一生,给家族后人留下一座不知多么厚重的“无字牌碑”!
母亲的大半生是伴着辛苦渡过的。当年我们这个家庭人口多、负担重,再加上60年代前后国家恶化的经济形势,解决生存危机是人人面临最现实的问题。父亲和几个哥哥先后出去闯关东,家里的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一天一天地往前捱。母亲很能吃苦,有一个坚韧要强的身板;有三种特殊的谋生手段:“织花布”、“做皮活”和“剪纸”。另外,如果说为什么能熬过那几年最艰难的岁月,院中的这棵枣树和房前屋后的两片野苋菜着实功不可没——每当树上挂枣和苋菜成棵的时节到来,全家人就像又抓住了一把救命草。有年春天,姐姐在河套寻来一兜野菜,煮熟吃后全家三口呕吐不止,想来是不知中了什么毒。母亲赶紧把珍藏佛龛后的一把自家树上结的红枣拿出来,烧糊后熬了半锅枣水,让我们喝了吐,吐了喝,不知是枣水真的解毒,还是仅仅为多喝水,总之我们喝下半锅枣开水,全家竟无一人出现性命闪失——母亲对我们能逃此大劫,一来归结祖宗积德、“神灵保佑”,二来认为幸亏这把枣和院中的这棵老枣树。直到如今,母亲对院中枣树依然爱护倍至,对佛祖释迦牟尼笃信有加。
……
祖宗植下的这株枣树,经过岁月风霜和世代演变,在我们家族已形成特有的习惯规程:每年清明扫墓,要在其枝杈系红布绸一条,只有这一天过后,全家才算进入真正的农忙季节;七月十五上坟,先要在这棵树上挑头辈鲜枣盛盘供祭,此日过后,树上的枣子可以随便摘了,地里的农作物也开始收获;到十月一,我们要扫这枣树的落叶,掺上新土分头添坟,这天以后,基本上就“锄锹入库,牛放河边”,进入冬季男学男商、女纺女织了——这些做法,至于始自哪代祖先,有什么必然因果,谁和谁的理解都不一样,也许只有为者自知的。
而今,祖坟上再也没有了枣树的影子,剩下的只有那深埋地下枣叶的厚厚积淀;院中的老枣树也一年不如一年——好在,几年前它克隆的两棵新树已长大成株,样子酷似那棵老树,结的枣子也像老树一样酸甜可口,它们一如老树那样,悉心固守着老院子、旧房子和一天三次的灶烟,继续记历着这个家族的事境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