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华语电影现状来衡量,本片是一部质量过关、能打分的合格商业片。然而每次历史题材大片出来,都会引起两方舌战:A,讲史应重视忠于历史;B,电影该有自己的创新。其实,历史当然不是不能在艺术作品中以改动过的面目出现,所谓“演义”亦即依傍史传,敷衍出故事。添油加醋的《三国演义》之所以常被当做信史,只是因为作者敷衍得太好,夺造化之工,让后世之人觉得演义比信史还真。看片的时候一直自我反省:是否真不该用“僵化的标准”来看待几千年后的“传奇”?……
导演李仁港说,自己并不仅仅想讲“鸿门宴”,更希望表达人生感悟:“比如刘邦,即便他赢了项羽他也不是赢家,他为此付出了很多东西,包括对亲人的信任等等。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人生的宴会。”
把帝王将相的故事拿来剖析“人性”,是很洋气、也很容易水土不服的做法。在传统的历史故事书写与讲述中,人物是符号化的,就像各个行当一样,谋士、忠良、奸佞各有固定脸谱,个体的情感诉求并不受重视。勾栏瓦舍,听评书的人听“袍带书”(“隋唐”、“说岳”、“大明英烈”),听的是群雄逐鹿江山鼎革,听的是命主登极之威皇、枭雄末路之悲歌,即使有秦琼卖马、林冲夜奔这样突出个人情感倾诉的桥段,其终极映射仍是好汉相惜、官逼民反等模式化主题。同样是“篡位”故事,听众听董卓篡汉,爱听的是“王允妙设美人计”、“凤仪亭貂蝉戏吕布”;而《哈姆雷特》则重在渲染身处篡位漩涡中王子的痛苦心理:“活着还是去死这真特么是个问题”,因此《夜宴》给哈姆雷特的感情穿上唐装就大大行不通了。
幸好《鸿门宴》没有把全部力气用在“人性”上,“鸿门弈”一处,台词明显认真打磨过,老戏骨黄秋生张涵予气场强大,剪辑犀利,允文允武,效果不错。其中矛盾设置与推进努力地向“史书体”靠拢,也让人眼前一亮,如樊哙与龙且做“置棋手”争战绩,项羽一方大将龙且引以为傲的是“一夜坑杀秦兵二十万”,刘邦麾下屠狗之辈樊哙回敬的则是“纳秦国降兵二十万”,以仁义对残暴,高下立判,也借此表现出两方主帅心胸境界;“嚼指”亦颇有古风:《三国志》载,太医吉平为除曹操,与董承嚼指为誓。不过樊•陈小春•哙先问对方“你猜我有几个手指”,再自嚼尾指,有点像恶痞撒赖,血腥又凶悍,不似勇冠三军的开国大将,倒暴露了黑社会出身,与《龙城岁月》里张家辉嚼烂杯子活生生吞下是同一模式的桥段。
(另有一个细节:刘邦打了樊哙一掌,又伸手递上手绢让他擦擦嘴边的血,恩威并施,也应该是编剧李仁港得意之处。)
关于历史题材片改编,或可用“萧规曹随”来比喻:
——《史记•曹相国世家》: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日:“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导演自察圣明英武,孰与造化?必曰:我辈安敢望造化弄人之神鬼莫测。再问:导演自察编故事能力,孰与太史公?必曰:我辈似不及也。
刘邦项羽俱一世之雄主,张子房兴汉三百余载,淮阴侯号称国士无双,今人之胸襟、魄力、智谋,较高祖、霸王、留侯、淮阴侯如何?拿今人杜撰的故事,替代英雄之所为,就像时尚杂志社的编辑删改《红楼梦》的情节,也难怪看客觉得辱没英雄。
(范增老爷爷的玉玦呢!他摔的白璧玉斗呢!乌骓马呢!乌江亭长呢!虞姬的剑舞呢!这些元素都多传奇多浪漫啊,李导你说你这是“传奇”,怎么越传越不奇了?)
导演想拍一个自己心目中的两雄争霸故事,本来绝对不是罪状,可惜的是套了个鸿门宴的壳子(上次套了三国的),让一些喜爱此段历史故事的观众心中先有了“我想看到的鸿门宴”、“我心目中的项羽刘邦虞姬”,然而观影后发现“货不对板”,自然大大不满。设想一下,如果影人们拍历史题材电影的时候,不那么雄心勃勃,不执着于诉说自我心曲,老老实实以史书为剧本,那会怎么样?片子会好看吗?观众们会不会改口批评“因循守旧毫无创意”?……目前以历史为题材的电影,没有一部肯尝试“忠实”。导了《孔子》的胡玫说:“我们不可能完全按照历史拍,不然电影就不存在了。”真的吗?按照历史拍,电影真会“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