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影评:东方式的电影构思——由日本影片《情书》引发的思考

发布时间:2019-08-24 23:28:25

    
  近年来,被日本电影评论界称为“日本新电影的旗手”的岩井俊二引起世人瞩目。特别是1995年他的爱情影片《情书》,不仅在日本引起了空前的轰动,而且获得了东南亚乃至欧美的好评。在同年的横滨电影节上,一举夺得了年度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两项大奖。
  
  影片《情书》的魅力何在?岩井俊二自己说他只不过是在影片中加入了许多个人化的东西。所谓“个人化”,我以为既是他的个人艺术风格,也是民族心理、情感的表达,更是一种东方式的电影艺术构思。本文拟从《情书》的结构方式、情感表达和人生感情三个方面分别加以阐述。
  
  一、细密的蒙太奇结构
  
  在世界各国的许许多多爱情影片中,男女之间相互爱恋的故事早已司空见惯,形形色色。有的直率倾情,有的明争暗斗,有的成人之美,有的夺人所爱,或悲或喜,亦悲亦喜,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故事尽管千差万别,各不相同,但其中的共同点是:铺陈人物情感发展变化的历程。然而,岩井俊二的《情书》却独辟蹊径,在众多爱情影片中脱颖而出。其实,严格地说,《情书》算不上爱情片,因为影片中三个男女主人公都没有真正相爱过,所谓“情书”也不是其中一对男女主人公互诉衷肠的书信,而是通过两个女孩之间的通信唤起回忆的媒介。那么,《情书》用什么打动了不同国界的千百万观众呢?这正是岩井俊二东方式电影构思的秘密所在。
  
  《情书》的叙事文本很简单:处于青春萌动期的男中学生藤井树深深地暗恋着与自己同姓同名的女孩藤井树。尽管他这种纯真的感情很强烈、很执着,但却始终不曾向她表白过,只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以恶作剧的形式透露出一丝丝内心的隐秘。而女藤井树全然未觉,根本感受不到他的爱恋。中学未毕业,男藤井树内心埋藏着那种青春的暗恋情愫转学来到了另一座城市,认识了另一个叫博子的女孩。博子的相貌、气质与女藤井树几乎一模一样,于是,男藤井树便把对女藤井树的爱恋倾注在博子身上。后来,男藤井树在一次爬山中,意外坠山身亡。
  
  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如果采用一般的结构模式,完全可以衍化成一部曲折生动但毫无特色的爱情片。然而,岩井俊二的独特而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特意舍弃了三个男女主人公之间爱情的是是非非、悲欢离合,而把笔墨集中在对往事的追寻和回忆上,形成了《情书》错综复杂的电影结构文本。
  
  影片情节发展以博子探寻男友藤井树的爱情真相作为推动力,引发了另一女主人公藤井树的回忆;再以女藤井树的回忆作为次动力,不断推进博子的情感转变,从而共同完成两个女孩子情感蜕变的过程。
  
  时空层面。在现实时空中的情节采用外视角的形式,按照编导者的理性思维和情绪变化,表现两个女主人公在共同寻找“情书”之谜的答案过程中,由于某些外在因素的联结,致使两者或贴近,或远离,或若即若离。在回忆时空中的叙事则采用内视角形式,情节的进展完全遵循男女主人公的心理逻辑和行为规律。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在《情书》结构中的现实与回忆两个层面里至少有四组不同时空的人物行动线,编导者能使它们互为因果、互作经纬、交错递进,细针密线地编织起来,做到了天衣无缝,精妙之至。这正是日本人细致入微的思维方式在电影结构中的体现。由此,我不禁联想到中国戏剧家李渔所说的话:“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可见,中国戏剧结构的美学原则与日本导演岩井俊二在电影蒙太奇结构中的美学实践相映成趣,异曲同工,是纯粹东方式的审美意识。
  
  二、细腻而哀婉的情感表达
  
  影片《情书》让我们深深感受到在优美抒情中蕴含的淡淡哀伤,这正是日本民族特有的情感表达。这种民族情感的形成有其深远的历史渊源。在世界各国中,日本无疑是种族构成纯粹、文化同质性高的民族之一。它独特的历史和地理环境凝塑了日本人那种心理敏感细腻的内倾型性格。环海的地缘,狭窄的国土,曲折的海岸线,形成了日本湿润的气候。因此,有学者称日本文化为“湿气文化”。它与内倾型性格相结合,使日本人更倾慕清净、素雅,从而崇尚“清明心”、“心情道德”的执着和坚韧。这种民族情感在岩井俊二的《情书》中格外浓郁绵长。影片一开始,博子扫墓对男藤井树寄托无限哀思,归来后偶然发现藤井树的地址,潜意识中恍惚觉得男藤井树并没有死,于是萌生写信的念头。信发出去了,她本无意收到回信,然而,意外的回信来了。原来,身处异地的女藤井树患感冒在家休息,收到博子莫名其妙的一封信,出于好奇便回了信。从此,两个女主人公频繁地书信往来,唤起了双方一连串的回忆。博子在对秋叶的恋情中时时感到愧疚于男藤井树,这种心理的羁绊,感情的不自由,使她陷入矛盾痛苦中。于是,促使她探寻回信“真相”的愿望更加强烈、更加执着。与此同时,女藤井树在医院等候就诊时,脑海里竟然闪现出中学时代男藤井树倚窗读书时的模样。这表明,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珍藏着美好纯真的往事。特别是在博子决意前往女藤树处了解真相时,不巧没有见到。当汽车司机无意中道出博子与女藤井树长得非常相像时,博子才恍然大悟,情节也随之发生突转,过渡到博子重新探寻男藤井树爱情真相的阶段。这里,编导精心设计了一个景深镜头,景深处是骑着单车的女藤井树缓缓前行,处于动势,成为画面中引人注目的活跃因素;而前景是伫足沉思的博子,处于静势,一动一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把双方寻找和期待的心情突现出来。当女藤井树擦肩而过时,博子脱口叫出她的名字,画面定格在女藤井树回头张望寻找的情景上。但转瞬间,她专注寻找的目光便被川流不息的人群所遮掩,淹没在茫茫人海中。两个痴情而执着的女孩遗憾地失之交臂。从而她们又开始了难忘而又略带哀伤的回忆。女藤井树在回忆中,把开学、选举、值日、男藤井树在书卡上写名字、用自行车发电对考卷、运动会上为男藤井树拍照等等点点滴滴的往事串联起来,深切地感受到了男藤井树对她纯真的爱恋,她也逐渐意识到这种幼稚而美好的感情将是她弥足珍贵的财富,并使她从对父亲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而博子则从回忆中真正地清醒过来:自己竟是男藤井树初恋对象的替代品。于是,她从痛苦的缅怀和思考中挣脱出来,勇敢地面对现实,接受了秋叶的爱。但她对男藤井树的那一段挚爱仍然难以割舍,于是在秋叶的鼓励下,当太阳冉冉升起时,博子面对皑皑无垠的茫茫雪原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你好吗?”以此来倾吐对男藤井树的思恋和哀伤。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女藤井树也一遍又一遍地自语似回答:“我很好。你好吗?”同一时间,不同空间,两个女孩共同的心声。呼唤着男藤井树呼唤着彼此,也深切地呼唤着自我。至此,她们完成了漫长而艰辛的感情蜕变和升华,由“过去”的我过渡到“现在”的我,并预示着超越自己情感的“永恒”。
  
  之所以较具体地复述影片中的这些情节、细节,意在说明岩井俊二如此这般地表现人物心灵的敏锐和情感的细腻,正是影片看似平淡如水实则动人心魄的魅力所在,也是日本人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这在西方的影片中是难以见到的。
  
  博子不惜一切地顽强追溯,探寻男藤井树的爱情真相,女藤井树对昔日暗恋情人的淡淡回忆,不正是追求感情的“纯”与“真”?不正是表现了向往理想中的美好事物的执着精神吗?不正是日本民族格外崇尚的“清明心”、“心情道德”的形象表达吗?如果把追求真情的执着精神置于当今商品社会的大背景下,不难发现编导者努力寻找和赞扬一种超越物质利益诱惑、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真诚感情。因此,可以说《情书》中细腻的哀婉的情感是对今天金钱物欲的间接否定和批判。
  
  三、方式的人生感悟
  
  樱花之所以成为日本的国花,民族之花,是因为细腻的日本人以敏锐的心灵触角从樱花“开得适时,谢得利落”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谛:壮烈中相伴着伤感。在日本茶道中“一期一会”的观念,实际上就是人生“转瞬即逝”的“无常”观的体现。因此,大家极为珍视有限的生命,珍视生活中的第一次机缘。这种把自己和对象同一化,与对象产生一种共感,或者可以说在对象中发现自己、观照自己,是一种无常美感和无常哀感的调和。日本人正是从这种哀愁的艺术哲学中感悟世界、感悟人生,以达到“闲寂”或“寂”的人生境界。
  
  樱花性格、茶道精神浸透在《情书》的整体艺术构思里,表现出岩井俊二的东方式艺术风格。男藤井树英年早逝,他带着与女藤井树的一段暗恋的情缘去了,带着一段把博子当作女藤井树的替身而又无法表白的痴情去了;女藤井树把男藤井树这段纯真的爱恋情愫深深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博子在明了男藤井树把自己当作女藤井树的替身之后,虽然感到若有所失,但她与男藤井树的那一段纯洁的恋情,却是铭刻一生的感情经历…这不正如同樱花一般开得灿烂,而又谢得令人哀伤吗?这不正是他和她们年青的生命里难得的“一期一会”吗?他和她们的这一段美好的情感经历将成为女藤井树和博子一生中永久的怀恋。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就体现在这一段又一段的情感历程中。他们追求感情的纯真、理想的情操、境界的美好……正是深切的生命体验、人生感悟。
  
  岩井俊二在《情书》里,表面上似乎没有阐释什么哲理,然而,那一段段淡淡的回忆,充满淡淡的哀伤,更值得珍惜,更值得怀恋,人生的况味正在于此。
  
  当好莱坞大片以其光怪陆离的高科技效果编织着一个个银幕童话的时候,日本电影《情书》则像一首清新的小诗悄悄唤起人们对青春、对爱情的憧憬与回忆,而且日久弥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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