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爱看《史记》,那浓郁的悲剧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在这悲剧中,我却发现了一种生的力量,一种另类的坚强与张力。
曾以为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死亡,在《史记》中,我发现一种比死亡更大的悲剧。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果一个人本身无价值,他的死亡就构不成悲剧。悲剧需要引起人的心灵的震撼及怜悯,《史记》给了我们最大的心灵冲击,一种深入灵魂的震撼与激撞。
司马迁的人生就是一大悲剧,古人说“刑不上大夫”,但这样的事却发生在他身上,因为李陵说话,而遭致宫刑。对男儿来讲,是奇耻大辱,使得他身心俱伤。“为扫除之吏,在茸之中”,他愧对祖先、愧对父母、愧对天地,“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他也曾“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也。”但他却没有选择死亡,他选择了含辱忍垢生存,因为在他看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如果因为宫刑自杀,他就死得不值,首先他未完成先父交待的任务“叙史著书,扬名后世”,此时死去,视为不孝;其次,他不愿“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希望“能通天人之变,成一家之言”。于是他发愤著书,成就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在中国文学史和史学史上流下了不朽的英名。他顽强的抗争及发愤著书的精神,为后世的文学家树立了榜样。忍小节成大名,他的生命意识使我们在儒家传统思想之外找到另一条路,儒道互补。
一个人的作品是他自身情感的表现,由于司马迁自身具有悲剧性名誉及性格,在他的笔下也描绘出了众多的悲剧英雄,多是失路之人,让人唏嘘不已。
项羽是司马迁极力描写的悲剧英雄,他的死就是一曲悲壮而动人惊魂的离歌。想当年率良三千东吴子弟,巨鹿之战大破秦军,为起义立下了汗马功劳。封侯列将,称西楚霸王,何等英勇,何等豪气!何曾料垓下之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保护不了“虞兮虞兮奈若何”,仿佛听见了英雄的悲歌,美人的和泪,力拔山兮的英雄不得不自刎乌江。我们在悲叹之余,不禁被项羽的气魄所震撼,尽管陷入了绝境,然而“别姬、溃围、拒渡、赠马、自刎、分尸”一系列的行动,描绘出英雄的无悔,他不愿卷土重来,他的死超越了生死,他冷静地选择死亡,是出于对自身的无悔和对现实的不屈,即使死亡也是最后的抗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项羽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都无愧他西楚霸王的称号,有着阔大的霸气。
英国美学家斯马特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怯懦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能超越平时的自己。”于是,在《史记》中又发现那样一批,顽强抗争具有坚韧力的英雄。当伍子胥面对楚平王残忍杀害伍奢父子时,他选择的不是与父俱死,而是拒不就范,历经千辛万苦,亡命吴国,借兵报仇,最终成为吴国大夫,“鞭尸三百”,消灭楚国,为父兄报仇。司马迁曾赞“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对伍子胥的忍辱就列精神,他大嘉赞赏。而韩信也无疑是这样的英雄,他贫贱之时曾受市屠少年“胯下之辱”,已为楚王后又“受械于陈”,直到最后被吕后诱杀,始终没有想到过“引决自裁”;而豫让为智伯报仇,漆身为厉,吞炭为哑,残身苦形,以求一逞,其坚韧顽强,可歌可泣……也许命运未赋予他们好运,不能平安度过所有年华,然而正是在苦难的抗争中,显示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和坚韧性,如果苦难将于一个忠于服从而懦弱的人身上,人生就不会是悲剧。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正因为他们身上有普通人不具有的品质,即使最终逃脱不了死亡,他们的人生也活得丰富而精彩,激后人之志。
……
一部《史记》就是一部悲剧史,他记载着历史的悲剧,也记载着作者的悲剧,在这悲剧英雄的心灵沟通之中,成了一部精神史,心灵史。
也许我们都不愿看见死亡,都不愿听见悲歌,但在《史记》的悲叹中,我们看到了永生,一种福泽后辈的精神。它留下的不是缠绵嘤嘤啜泣的悲伤,而是如大浪淘沙的搏击力,悲壮的英雄之歌。它将永远激发人们忍辱负重、超越自我,在超越耻辱、洗雪耻辱的征途中发愤自强、不断走向完美,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