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简单的愿望。
它的出现,要追溯到我上初中时。那时的我,愿望颇多,几乎涵盖了人生的方方面面,就像一片茂林在恣意生长,把整个青山都衬托的活力无限。而我现在要说到的这个愿望,在当时只能算一颗小树苗。几乎只有在某些难得一现的时刻,我才能注意到它,所以也别提给它阳光雨露和悉心照顾了。我的时间,差不多都给了那些看似美丽实则虚无、看似可得实则无路的宏愿。这些年下来,老实说,当年遮天蔽日的茂林,差不多只剩下一地树桩。盘踞在杂草间,纪念曾经有过的臆造的辉煌。而在这一片将要腐朽的树桩间,磕磕绊绊的,却也长出几株新绿,而且我一眼就看到了,曾经的小树苗,已长成一颗大树。树干上仍然清晰的写着:教母亲识字。
母亲是普通的农村妇女,没进过学堂,做姑娘时去过几次夜校,零星学会几个字。然后呢,“生儿养女一辈子,柴米油盐半辈子”,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捧起书来读,但是我清楚的知道,能够读书,是母亲习惯性的不说出来的愿望,是母亲或已遗忘、但一经提起又会略带羞涩、略带期盼又掺杂着无奈的向往。记得有一次她收拾我的书本,无意间看到作文本上老师的大段评语和90分,于是她翻到篇首,看了半天,最后拿到我跟前,一个一个指着说:这是红、这是国、这是农、这是......家?——对不对?我说“对对对,你怎么认识的?”,她轻声说:我也能认几个字。当时我有种惊喜的感觉,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认得的那几个字,我想,短短的几天夜校,是来不及教的。
有一段时间,母亲迷上了韩剧,什么内容我不知道,但看她和父亲抢台时果决的态度,我就好奇的问她,我说妈,韩国电视剧演的啥让你这么爱看?她说,演的都是家里的事情,孩子都听话,在家里也规规矩矩的,大人却有点泼烦,和我们一样净操孩子的心,吵啊嚷啊的,一天不得清闲。人家的演员也好,看着心里舒服。哪像演打仗的电视,一个个摸的泥猪似地,有啥好看,你爸还爱看的很,一看到李云龙就再不换台了,演广告也不换,睡一觉醒来还是李云龙。我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后来在一本杂志上,我了解到韩剧流行的原因,它是将尊老爱幼、恭敬谦卑等儒家文化所主导的东方文化完美的展现了出来,而且制作精良,画面唯美。我想,打动母亲的,就是家庭伦理道德观在屏幕上的再现和在现实生活中的消弭。她曾不止一次的感叹过,现在有些人啊......
母亲看韩剧时,是相当温和的,但从小到大,她对我们兄妹四个,却是相当严苛。死乞白赖要挨打、嘴馋手贱要挨打、学说脏话要挨打、流里流气要挨打、看人吵架要挨打、叫不到饭桌上要挨打、懒惰要挨打、撒谎要挨打、玩扑克要挨打、看赌博要挨打,以至于我的屁股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她强力的弹弹灰。她也不准我们要零花钱、说最见不得手浪的人;不准我们结一帮狐朋狗友、整天不着家,说最见不得一帮人嘻嘻哈哈过去又嘻嘻哈哈过来,还有好多不准,还有好多“最见不得”,都是我一时无法理解,却又不敢逆着来的,想想这样的童年和少年,真是一段倍受压迫的辛酸史啊。只是后来,当我读了一些书后,才明白原来母亲一直是对的。而现在,她已不再坚持那几个不准,我由衷的说,这也是对的。
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母亲是个文盲。遗憾的是,从生活这本无字书里,她只能得到一些正确的结论来做辛苦的坚持,却无法领略文字里所包含的奇妙与灿烂,无法享受到捧读的安谧与快意。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前些天看到一个残酷的数字,说我们这些在异地讨生活的人,从现在算起,真正能陪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乐观估计也就不到两年。这个数字,看得我触目惊心。我不能想象,我们不在身边的几十年,他们怎么度过。父亲也许还能练几笔字写些打油诗消遣,母亲呢,父亲又不会教她认字,她也不喜欢钻在妇女堆里说长道短,养个花花草草小猫小狗什么的,连她也说过,终究没多大意思。那这以后漫长的老年生活,她岂能摆脱孤单和空落?于是教母亲识字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急迫、非常重要。做不到的话,就不是遗憾,而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这样的错误,我怎么能让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