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有“一代完人”的美称,可这世上岂有完人,无论他展现在世人眼前的形象是多么完美,他始终是有缺陷的。可惜这部电影最终还是照蹈“为尊者讳”的覆辙,于是,他原本相堂公子的出身,变成了宁折不弯的反抗拒绝;原本的正妻王氏完全不见踪影;就连同居女友孟小冬,也变成了单纯的“红颜知己”。很遗憾,正是因为这部电影对太多的事实进行了道德修正,于是在观影的过程中,我为十三燕的英雄气短落泪,被邱如白的疯魔感动,喜欢孟小冬的洒脱率性,理解福芝芳的内助之分,单是对片中的主角梅大爷毫无感觉。其实黎明的表演倒是无甚过失,偏偏是掩耳盗铃般的剧情铺张让人颇为反感,越是往后发展,我越是看不到片中的梅兰芳与京戏究竟有多大联系,他对京戏有多么迷恋。而梅兰芳最可贵的地方,并不在于他扮女人扮得多么出神入化,也不在于他在抗战期间有过多么伟大的作为,就在于他在京剧艺术领域勤勤恳恳地研究与创作。与京戏貌合神离的“梅兰芳”,还是梅兰芳吗?
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总是忍不住拿《梅兰芳》与《霸王别姬》比?因为它们可以有太多的共通之处。但我终于想明白,它们有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并不在于一个是虚构的故事而另一个是真人传记,而在于(影片中)两位角儿所执著的东西。
“你楚霸王都低头认罪了,那京戏能不亡吗?”这是《霸》中的程蝶衣的话。
“我有个长辈,临终之前跟我说,婉华,你以后成名了,能不能给咱们唱戏的地位,提拔提拔啊?我说好啊。”这是《梅》中的梅兰芳的话。
前者果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为戏而活,怀拥着身为戏子的骄傲,这种骄傲,与地位无关。懂戏的,即为知己,即使对方是政治上的敌人。他只是一个戏子,渗入他骨髓的是对京剧艺术的疯狂执著,无论时局如何变化,只管沉浸在姹紫嫣红的世界里醉生梦死,只想这么一直唱下去。对于一个戏子来说,足够了。
而后者,要为戏子挣口气,要让人明白戏子也是爱国的也是有尊严的,为此特杜撰一场敌营逼演,伟大的艺术家梅兰芳忍辱负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日方的要求。这种情节,放在江姐身上,我会很感动,可放在这里,我觉得很不舒服。梅先生当年蓄须停唱的事是真,他是确实憎恨着侵略者,但他更无奈的是侵略者给他造成的影响。因为梅兰芳一生对于京剧艺术的执著是有目共睹的,当一个艺术家失去了创作的舞台与权力,他的内心会是多么痛苦难挨?而这种权力是他为了民族的尊严,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而不得不选择失去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牺牲,何必再去杜撰一场拙劣的“敌营逼演”。
当年《霸王别姬》的原著李碧华,她笔下的人物从来都是一个“痴”字可概,无论是《霸王别姬》,还是《青蛇》、《秦俑》、《诱僧》……,那些痴人们皆是看准了一条道儿就铁了心地要走到黑,这样的人是现实之人的升华与再造,放在电影中让人随其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虽知是假却也令人感慨万千。也许你觉得,那是小说,爱怎么写便怎么写,而《梅兰芳》则是传记,不能似小说那般为所欲为。没错,若是要老老实实拍传记,就不要对那些个不甚光彩的事遮遮掩掩招人反感。而现实总是没有戏剧那般精彩,你要适当杜撰以加深它的观赏性,可以,但万不可散了它的神儿,梅兰芳的神儿即是京戏,京戏即是他为之痴的东西。只要抓住这条主线,何愁不能打动人,可惜,那些杜撰与改编的情节,不仅越发地使“梅兰芳”与京戏貌合神离,也越发地使他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名人传记这种题材一向很难把握,既要受到名人后代的制约,又要缩短现实与戏剧之间的差距以增强可观性。就像英国著名大提琴演奏家Du Pre的传记电影《她比烟花寂寞》,正是由于导演与编剧大胆的想像与再创作,在表现这位天才少女的才情、率真与不幸的同时也表现了她的自私、任性与秽暗的一面,最终令这部电影因其细腻的情感与紧凑起伏的剧情赢得了全世界大批影迷的泪水与喜爱,却也同时导致Du Pre亲朋好友的指责与愤怒。《梅兰芳》的艺术指导为梅先生之子梅褒玖,导演与编剧受到的制约可想而知,不过,那些刻意为之的道德修正毕竟只是一个方面,而梅兰芳与京剧之间的紧密联系未被很好地表现出来,终是最大的遗憾。
《梅兰芳》:貌合神离 作者:仟玖零·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