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导演的生命要怎么评价:是看他最杰出的作品到达什么高度?还是从他屹立不摇的时间长度来衡量?如果从前者来论断,宋存寿光靠【破晓时分】(1967)和【母亲三十岁】(1972)就足以留名影史,而且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从后者来看,他发光发热的期间似乎不够,但如果我们再仔细去检视那些夹在文艺或古装潮流的类型电影,其实珠玉甚多,至少【窗外】(1973)、【此情可问天】(1977)都是掷地有声的。
1930年生于江苏江都的宋存寿,1949年前往香港,旋即考入香港文化专科学校新闻科,半工半读,在嘉华印刷厂担任会计练习生时,认识了当时担任会计助理的胡金铨(1931~1997),两人志趣相投,经常结伴观赏电影。后来胡金铨到电影公司当美工,宋存寿经他介绍认识了李翰祥,再由李翰祥介绍进入罗维经营的四维公司,编写【多情河】电影剧本,这是宋存寿首度接触电影实务工作。次年转入邵氏担任编剧,但宋存寿自称当时并无成绩可言,于是再由场记做起,于1961年擢升副导演。
宋存寿早年编剧的电影,多有风靡一时的主题曲或插曲搭配,譬如【多情河】(1955)、【一夜风流】(1956)、【茶山情歌】(1960)等,【歌迷小姐】(1959)更多达十五首插曲;这些歌词多为李隽青所作。1963年,宋存寿与王卜一、萧铜协助李翰祥【梁山伯与祝英台】编剧,之后并随李翰祥来台,担任【七仙女】、【状元及第】及【西施】等片的副导演,至1966年才首次执导【天之骄女】,正式展开导演生涯。宋存寿曾在「我的五十回顾」一文写道:「那时正是黄梅调末期,观众对歌唱片已渐失掉兴趣,加以成绩平平,并未受到注意,那只是通过了一场导演的考试。」
宋存寿导演的第二部作品【破晓时分】(1967)改编自朱西宁的小说,以男主角第一天当差的经历,刻画衙门陋风、陷良入罪的奇观,却能在形式技巧与批判角度上,开创国片前所未有的格局,而深受当时影评人与知识分子的器重。而由于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受欢迎,众人竞拍武侠片的风潮下,宋存寿也试拍了一部【铁娘子】(1968),结果失败,之后他也不再轻易尝试武侠类型。
根据琼瑶小说改编的【庭院深深】(1970)是宋存寿第一部时装片,虽然导演自己并不满意,上映后却极为卖座。「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受让他不再严选体材,而在一年之内拍了三部电影。当评论逐步感到失望的时候,李行主持的大众电影公司邀请宋存寿拍片,他提供了于梨华的小说「母与子」,旋即被采用,电影改名为【母亲三十岁】(1972),本片描述从小目睹母亲偷情的男主角,与母亲爱恨交织的关系,银幕上的「坏女人」在宋存寿的镜头下,竟能抛开当时文艺电影的刻板教条,流露丰沛的人性,更凸显了导演宽容的态度。
同时,宋存寿与友人合资拍摄【窗外】(1973),本片堪称「琼瑶电影」的首选之作,片中师生恋的描写,对于爱情灰色地带的复杂掌握,远远超过无病呻吟的时代潮流,却因原著作者抗议版权问题告上法庭而始终未能在台湾公映,而宋存寿慧眼挖掘林青霞主演【窗外】,也成了影迷津津乐道的轶事。宋存寿当时不少作品都肯起用新人,【早熟】(1973)的恬妞,【秋霞】(1975)的陈秋霞,皆由他的作品步入影坛。林青霞第一部古装片【古镜幽魂】(1974)也是宋存寿执导。而他细腻的感情与写实的笔触,让【此情可问天】(1977)对林凤娇温柔贤淑的形象,作了极为惊人的重新开发,由此可见他不仅透过电影塑造明星,甚至也颠覆明星。
宋存寿的突出,时常超出当时观众的习惯与理解,经过时间的淘炼,却弥足珍贵。但不利的环境,也让部分作品受制于成本与时限,而成为牺牲品。从【天之骄女】至1982年的【老师,斯卡也答】为止,宋存寿总共执导了26部电影。他擅长以景写人,往往在一些平实的描绘与环境中烘托出充满人味的感情世界。而他人文主义的胸襟,让他在刻画转型的社会文化,以及人与制度规范的冲突时,不致落入教条。纡缓而不张扬,却更显得内蕴涵光。而这种质朴的艺术风格与他清淡平实的个性,相得益彰。在回顾台湾电影史时,宋存寿细腻谦冲、宽容为怀的影像世界,是绝不容忽略的一页。
可惜即使像我这样的影迷,认识宋存寿的电影也都要一波三折。他拍【破晓时分】(1966)我还没出生;【母亲三十岁】(1972)我也才三岁;稍长懂得去看【秋霞】(1975)、【第二道彩虹】(1976),都是冲着女主角的名字。所以在我已经懂得把李行、李翰祥拿来崇拜的童年记忆里,并没有宋存寿。直到高中开始把电影书当休闲囫囵吞枣,才偶而读到这三个字。记得在一次「台湾新电影」的座谈会上,吴念真、黄建业、谢材俊等人一字排开,好像是吴念真吧,突然迸出一句:「【破晓时分】和【母亲三十岁】是台湾新电影之前最震撼的国片。」讽刺的是当时满街都是MTV视听中心,任何说得出名字的外国片,没有找不着的。但每次提问这两部传说中的电影时,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否定的。而未满十八岁不准加入的规定,也让我无从自电影图书馆得到解答。
时至九0年代,电影图书馆更名为电影数据馆,在一系列台湾导演的专题回顾中,我终于看到宋存寿的电影。在座谈会上更惊讶地发现,原来宋导演就是我时常在馆里遇到的伯伯,没有三头六臂、威严辞色,反而像是个和蔼可亲、爱看电影的老影迷。这就是以惊人的勇气与高度艺术张力直破官衙文化;以无比的人文宽容洞悉荡母痴儿的深层心理;甚至将琼瑶小说推上前所未有的深刻境界的宋存寿吗?迟来的交会,丝毫未减损这些影片对我的冲击和启迪,甚至远超出预期。只是我没有想到,要补齐台湾电影史这璀璨的一页,竟是如此曲折。
我一方面怀疑自己是否感情用事,更觉得有必要让学生认识这段尘封的影史,于是鼓吹他们在学校办了一个小小的「宋存寿回顾展」。座谈那天下午,社团干部在电资馆巧遇导演也在看片,于是一路从电资馆聊到辅大,提早了好几个小时抵达,一群人簇拥着他问东问西,我只怕导演的体力是否负荷得了接下来还有的座谈。任谁都没料到,当电影放映结束,挤着满坑满谷的观众想起激切的掌声,听得出那份由衷的赞叹,以及发现新大陆般的振奋。原本我只打算把座谈弄得像茶会一般轻松闲聊,但人多到只好临时找了个扩音器「喊话」。结束后一条人龙等着请导演在特刊上签名,宋导演似乎有些激动,这些年轻孩子的反应出乎他、甚至也出乎我的意料。
之后当这个社团十周年庆,决定从过往放映过的成千影片里选出最有意义的十部电影时,【破晓时分】荣膺开幕片。社庆当天,导演再度风尘仆仆地赶来学校,他是我们最年长的荣誉社友,却依旧客气得不愿上台致词,却陪所有同学再看了一次电影,然后留下来回答所有问题。
所以当2001年金马奖决定将终身成就奖颁给宋导演时,我们这群跟导演关系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小朋友,高兴得通报消息、互相庆祝。宋存寿的作品,是台湾电影人文主义的里程碑;然而宋存寿的际遇,却是这块土地电影史的荒凉脚注。他虽然成就过多部经典,个人却从未获得金马奖提名,这是「过去」惯把主题意识是否「正确」列入首要条件的评选方式,消受不起他的「杰出」。而我竟然在宋存寿离开影坛十年后(1982年的【老师,斯卡也答】是他最后一部执导的电影)才辗转看到他的作品,更像一出哭笑不得的荒谬剧。这座奖,弥补的不仅是金马奖过去的亏欠,也是本地电影史的一则警惕:还有多少前辈人才的艺术生命曾在斑驳的台湾电影史中被推至幽暗谷底,而我们挖掘出了多少?
宋导演晚年被帕金逊症缠身,不过2004年我替国民戏院系列影展策划了一个全部由华语片组成的「鬼魅影展」时,也邀了他的【古镜幽魂】。开幕记者会上,瘦弱许多的宋导演与台语片【地狱新娘】导演辛奇双双来站台,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谈话、合影。之后陆续得知他进入赡养院,去年在香港电影资料馆「李翰祥回顾展」的展场影片中看到他的受访画面,百感交集,除了感动,还有欷嘘。
我是没什么资格谈宋导演的,比我认识他的影坛宿耆比比皆是。我的啰唆陈辞,更无法匹配宋导演温厚淡薄的涵养。只不过经由这个晚辈的自暴其短,说不定更能彰显他作品超越时代的永恒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