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中秋,天气微凉,天空好像被蒙着一层灰白色的厚纸,估计今晚看不到月亮了。从都江堰回老家大邑县的路上,秋意渐浓,路旁的梧桐佝偻着泛黄的身子。远方,收割后的稻田里残留着些许干枯褪色的稻草,在写着“禁止燃烧秸秆”的红色横幅下有着一摊摊稻草灰,格外显眼。没有看到儿时那圆堆圆堆的草垛了,儿时那草垛可是躲猫猫和翻筋斗的好去处,运气好还能碰见野鸡。几个太阳下来,大人们就要用竹竿挑着回去,我们这些小孩也要挑上十几个小草垛,来回走上几里路,压来驼着背咧着牙还要去嘲笑竹竿上才挂着稀稀拉拉几个小草垛的女孩子,夕阳也故意将她们挑着草垛的影子拉得老长铺在方正的稻田里,像刚进学堂那会儿用碳笔在白纸上并排写着的竖画一样,长短不一,歪歪扭扭。今天是去外公家过中秋节,外公家所在的村子叫“韩河心”。顾名思义,三面环河,村里姓韩的人家多。然而不知怎么,我外公却姓陈。小时候不懂事只管和这里的几个老表们整天泡在大河里,或者去石缝里摸鱼,嘴里还唱着“老表老表,下河洗澡,瓜瓢盖倒,螃蟹夹倒————”,从没想过问问姓陈还是姓韩的事。今天回去可要问问外公了。
谁知来到“韩河心”对岸,原来那座桥由于采沙场的重车碾压变形,挖沙挖到桥墩附近,8月大水一来就把桥冲了。只有绕道很远一段路绕到村子后面去,可这段路我一次也没有走过,原来听大人讲过走崇州市大划镇过去,可那时我们这群小孩哪去担心路怎么走啊,反正有大人在。我们只想着知了和蛐蛐————
在电话里问爸妈,他们已经先到了,电话那头有点热闹,肯定舅舅、舅母他们都到了,还没等我妈说话怎么走,我就听到八舅在电话那头喊:“快到大划镇的路上有个牌坊,顺着牌坊下面那条路走就到了。”我刚挂掉电话,还真就很快看到牌坊了,高大古典,雕梁文字是不可少的。只是觉得这个高大的牌坊和周围不太协调,有些突兀。一个转弯过了牌坊,车行驶在刚铺好的柏油路上,柏油路伸向远方,像以前打米厂里机器上黑色的皮带。路旁白墙黑瓦的两层楼房接二连三,有的掩映在大树后略微显得腼腆。一条标语“建世界田园城市,让农村像城市,让城市像花园。”横在路旁,成了眼前这一切最好的注解。
柏油路的尽头是个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呢?先往左边吧,顺着沟渠走着,前面刚好出来一位老人,问了才知道走错了,应该走右边才对。于是去前面倒车,在后视镜中我看见那位老人就站在刚才的地方看着我们,他穿着蓝色的布衣已经发灰,看着我们把车倒过来。又经过他跟前时,他再一次说道:“韩河心嘛,就走刚才那条大路,记到要上河埂子哟。”说话时嘴张得很大,皱枯的脸似乎很久没有因为大声说话而发生大面积的起伏了,所以唾沫很难控制,拉茬的胡须兴奋直立。我们连忙说谢谢。
老人说的没错,不久韩河心的河埂就横在前面了,只是没有小时候看到高了,像老人萎缩的脊背。后视镜中那发灰的蓝布还在,有些温暖。老人用手朝前指着,我能猜想他的嘴里还在说着些什么,时不时嘴里会飞出唾沫星儿。车行驶在河埂上了,右下边是熟悉的大河,自己曾经多次在大河的怀抱中畅游,浪花是他的笑脸。此时却更觉陌生,大河的身躯被重型机械蹂躏的破碎不堪,河床遍体鳞伤,他老了,灰白的芦苇是他绵软的胡须,那有着裂缝的河埂是他的皱纹。我把头转向左边,窗外,老人还站在那里。我们素不相识,他在看我们吗?在他看来,我们还小,容易迷糊。或许要等我们走对路了心里才踏实吧,也或许模糊的双眼早看不见我们了。久违的淳朴让我对眼前的韩河心又熟悉起来了,心里一阵暖。我们的车下了坡,那灰色的蓝被一堆从河里挖起来的如山一样的沙石挡住了。
韩河心也跟着到了,稀稀拉拉的竹林中零散着几户人家,大瓦房上长着青苔,屋檐耷拉着,缺少了些生气。一辆满载沙石的货车从林边颠簸过,整个村子好像都在颤抖。外公90多岁了,缩在一个竹椅上,眼睛好像越来越小了,就是洪亮的嗓门还有当年河边的他拉纤时味道。
饭后,我提上鱼竿去钓鱼,要穿过村子。村里的那条浅浅的小沟看样子枯了很久,差点没发现,沟里堆满枯枝碎石。我去找当年搭在这条小沟上的青石板桥,其实是块墓碑而已,上面还刻有“故显考比”什么字样,我们那时光着身子躺在上面,听着咚咚水声,数着身上从竹叶缝中射下的光斑。大人们则在上面刷衣服磨菜刀,所以石板很光滑干净。我看见那个石板还在,就是早和泥土混在了一起。是的,小沟断流后石板没啥作用了,人们可以从小沟直接踏过就行,何须绕行呢?这块青石板算完成了它的又一个历史使命,和他的主人一样安静地躺在泥土中了。
踏过青石板,我三岁的孩子又蹦回去在石板上跳了两下,我很想告诉他以前的故事,阳光、河流还有鹅卵石,可他能懂吗?因为儿童游乐场没有这样的青石板。前面是干涸的池塘,绕过去才能到钓鱼的地方,池塘边缘很窄。
我正准备抱起孩子过去的时候,旁边菜地里的一位老妈妈直起身来说道:“带着你的小孩走池塘那边的边上走吧,比你这边宽得多啦。”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说到:“你是强强吧?到你外爷家过中秋节了哇?”
“就是啊,是强强。”她能认出我来不足为奇。小时我们几个伙伴哪家没去掰过甘蔗,摸过窝里的鸡蛋啊。
“娃娃都这么大了啊,”说着她放下手中的豆杆,许久,用蓝灰色的围裙擦了擦手,“好快哟——”这一声拖得很长。
————
天空依然被厚纸蒙着,周围好安静,连水面都懒得动一下。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水面上的浮标。越长大越寂寞,不只是人,连村子也是这样,世界也是这样。韩河心这个地方,以前水草丰腴,炊烟袅袅,竹叶青得发亮,现在到处是裸露的沙石,向地下过度挖掘沙石往外运,连做饭用的井水都打不上来了,政府给每户几千元的水补贴。这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出去了,所以这么大个村子剩下几户人家,七零八落的房屋,七零八落的竹林,还有七零八落的心灵————
我听那位老妈妈说韩河心不久会成为水上游乐城,他们会搬去住小区,和城里人一样用上自来水。
的确,那晚没有月亮。
采沙场里哐啷哐啷的机器轰鸣在黑夜里狰狞叫嚣,我知道唯有那块青石板墓碑能安静的躺着。
那天又搞忘问外公怎么姓陈的问题了,还有必要问吗?过段时间人们在这里开着快艇呼啸而过浪花四溅时,谁还会去理会这里是姓韩或者姓陈的村子呢?说不定韩河心只是他当年拉纤时的歇脚点,在姓韩的村子里姓陈也不足为奇了,到时90多岁的外公还有今天遇到的那两位老人也会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所以故乡只是我们祖宗们背着行囊前行途中的落脚点而已,搬离韩河心无非又是他们另一段征途。但愿他们身上的淳朴不能老去,不能让那块青石板的墓碑成为淳朴最后的祭奠。
在中国大地上的城市化进程中,农村更像城市,城市更像花园,只是希望淳朴能成为大家精神上共同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