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史上凡是意识到自己无力反对自己的人,其一生内心必然充满剧烈的冲突。荣格说:“他是一个艺术家,也就是说,从出生那一天起,他就被召唤着去完成一种较之普通人更为伟大的使命。特殊的才能需要在特殊的方向上耗费巨大的精力,其结果就是生命在另一方面相应枯竭。”当然,这里的艺术家所指的是一切对生命体会深刻的人。
斯特劳斯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人类学家之一。他在其《忧郁的热带》一书中所谈及自身成长过程中,发现自己心灵中的特异性质,无法在某一个点逗留,只能不断破坏教条来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望。他认为拥有这种心理结构的人是人类中极少数的召唤之一。他说:“人类学家自己是人类的一分子,可是他想从一个非常高远的观点去研究和评断人类,那个观点必须高远到使他可以忽视一个个别社会、个别文明的特殊情况的程度。他生活与工作环境,使他不得不远离自己的社群一段又一段长久的时间;由于曾经经历如此全面性、如此突然的环境改变,使他染上一种长久不移的无根性;最后,他没有办法在任何地方觉得适得其所;置身家乡,他在心理上已成为残废。人类学家像数学家或音乐家一样,是极少数真正的召唤之一。人可以在自己身上发现到这种召唤,即使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鲁迅就是召唤之一。他看到公众的愚昧造成“外面黑漆漆一片”,被迫弃医从文,并将这种荒诞的情感在《狂人日记》表现出来。狂人从“仁义道德”中看出“吃人”二字来,显示出鲁迅对愚昧的厌恶,这鲁迅自觉背负中华民族觉醒的责任的结果。而他同时又知道,呐喊只是一种个人绝望的哀号,“从来如此,就对么”,不对也要对,有些社会现象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他不会不知道儒家中的“极高明而道中庸”是什么意思,但与生俱来的召唤抓住他,使他无条件要走上“中国人的脊梁”这条路,无条件要终生接受痛苦的折磨。这是他的命运。
弘一上人(李叔同)是富家子弟,未出家之前,多才多艺,在文学、话剧、书法、绘画、篆刻各方面都取得较高成就。他之所以出家,也是体会到自己也是召唤之一。他临死前,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令世人对此诸多揣测,论说不一。我认为,他象佛陀、鲁迅一样,看到人的欲望太多,人生充满苦难(鲁迅则认为这种苦难的根源来自愚昧,其意一也),内心深感彷徨,以出家静修来祈求获得解脱。但出家后,未能摆脱对尘世的关注,仍然写出“念佛不忘救国,救因不忘念佛”来,这种藕断丝连的表现正是他内心矛盾的反映,这就是他的“悲”,“欣”则是感受到死亡即将到来的喜悦。
维特根斯坦这位哲学天才,他年青时到剑桥学习一年,就被誉为“世纪智者”的罗素在哲学问题上就反过来向他讨教。他也是召唤之一。他时时担心自己无法承受召唤的压力而死亡,导致远大理想无法实现;但他又极力想摆脱召唤的压力所带来的恐惧而参加了战争,希望自己战死沙场;他在父亲手上继承了大量财产,被称为战后西方最富有的年青人之一,但他将财产捐了出去,重返剑桥的路费还是叫老师罗素卖掉他在剑桥读书时的家具得来的;他犹如从地狱来到人间的路途中,忘记喝下孟婆那碗可以消除他在地狱中所历经的一切的记忆的孟婆茶,他临死前说:“我度过了如此美好的一生。”这时候,他的理想已完成,而死亡又可以令他摆脱恐惧,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有什么遗憾呢!
由于召唤否定了努力、勤奋这些东西,会被某些人斥为宿命论,但对那些对召唤有深刻体会的人来说,则又是另一种看法了。
二○○四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