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稼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书,复放言品藻评鉴别人那么多书,或问:以子之矛刺子之盾,使为稼自评李维加其书,又将如何?从来没想过。先贤早有教导,责人以明,自视而暗,照镜自妍,侧席嗤鼻。可是,前贤不也这样说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照这个理说,反倒是,责人有阂,自鉴而明!究竟哪一个对呢?
算了,与其纠结牵延,终无所定,不如快手就上,实际做来一看,结果究竟怎样。而知我罪我,抑不知我罪我,并所不计也。
一、一种风流我最爱
先秦人骋辩,六朝人任情,造就中国历史上两个文化高峰拔地突起,持续引人瞩目,以迄于今。六朝人任情,由是而形成一种人格气象,优雅飘逸,风度如神。任情不是滥情。六朝人物表面上看似狂放,骨子里仍有章法,钱穆《中国史纲》里说,这些高门子弟都有着良好的“家教”。又有家教,又纵思放情,我理解这就是所谓“风流”。诗曰:“一种风流我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以晚唐诗与六朝人物对释,可谓只眼,得其神似。
但这种风神风貌具体究为一种什么样风致?昔人已乘黄鹤去,无法亲睹,只能凭想像模糊勾勒。近年山西作家李维加出版《香粉时代》三部曲,通过艺术创作,他把这种风范给艺术具像化了,于是乎“风流人物”一个个立体呈现在我们面前,历历在目,如旧人复活——
第一部《杨花似雪》写西晋,中心人物为王衍。其人为当时大名士,清谈玄理,口如悬河。但他不爱钱,父亲死后,他把自己名下分得一份产业全部拿出来打发父亲,花光光。只是后来娶了太原望族之女郭婉为妻,带来一份丰厚陪嫁,他才算又有了财产。而他很不屑,口中绝不提到“钱”字。他妻子郭婉真就不信了,为了逼使他由嘴里说出“钱”字,郭婉趁王衍夜中入睡,将家里的钱搬出,围床一圈,把王衍围在中间。第二天王衍睡醒,无法走出由钱拢成的围城,于是高呼家人丫鬟:“撤去阿堵物!”就不说那个“钱”字。
富妻乃至于钱均无法击倒王衍的独立人格,那么天下一号权威皇上怎么样?能否让王衍屈服?回答是,不能。王衍在娶郭婉之前,曾与杨家女杨艳私恋,誓天誓地。但这一对绝恋却遭到宰相贾充之妻、郭婉的姑母郭槐的破坏,她暗中撺掇好色的皇上司马炎下诏将杨艳召入宫中,拆散鸳鸯。王衍决不认栽!他于是在杨艳进宫的前一夕与其私会,致她怀孕。此私孕子便是(疑似)后来的晋惠帝司马衷。令人伤心啊,此儿天生残疾,是个痴子。但是这是王衍与杨艳爱情的产物,王衍于是花一生时间来暗中护持这位白痴皇帝,其鞠躬尽瘁有超于诸葛亮。结果,贾皇后(郭槐之女)专政,引致八王之乱,引致五胡乱华。匈奴人、羯人联合掀翻晋家天下,乱中司马衷遭东海王司马越害死,不久王衍本人也被羯酋石勒推墙填杀。王衍死得很从容,平静之极:他护持亲儿到头,对得起爱人临终托付,死而无憾!
这就是王衍,金钱、皇权、死亡均不能打倒他。他因为有人格,所以独立,所以自由,所以潇洒飘逸,所以高雅绝尘。
第二部《梅下西洲》就更绝:萧衍文武兼备,文能捉笔著书几百卷,武可提刀上马安天下,最后当了皇帝。那么,当了皇帝以后,偌大江山基业,能否就缚住他自由天性了呢?否。他为了追寻年轻时与余纤云西洲偶遇那样一个浪漫邂逅一梦,上天入地,入佛入道,去追梦“证道”——这所欲证之道乃其爱情之道。结果,荒了国政,致乱亡国。临死前,人问他丢了江山可遗憾?他答:“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夫复何憾!”
第三部《萱花又红》讲隋炀帝杨广得天下失天下故事:此人天禀奇高,绝好才情。亦正因为才高情多,他不满意于中原北地文化,而一心向往于江南旖旋风调,动用数百万夫役修运河,北河由洛阳通涿郡,南河由洛阳通扬州,再通杭州。他坐如宫殿一般高大的大龙舟到达扬州就同回了家,再不想北返。又坐了兵船至涿郡,百万出兵,三征高丽。结果尽人皆知,他身死国灭。死后遗下皇后萧仪娥,一落入反王窦建德之手,再落入突厥可汗之手,直到大唐建立,才被唐帝李世民由西域接回。萧仪娥回到扬州后,物是人非,面对扑地萱花,心祭她的丈夫,说:王啊,只有我知你:你是个肆情之人,千里修河,百万出兵,兆民治理,你只当作是扬臂咏诗,随心所欲,任情挥洒,不顾世事。你把自己耍死了!现在,你得满足了吗?
由以上三个人物,我们看到作者其创作的一个内在逻辑是:所谓六朝人物“风望”,初以王衍为代表呈示为“坚执”——决不放弃,发展为萧衍的“固执”——已开始有钻牛角尖的意味,至杨广终于异变为一种完全不管不顾的“放肆”——由勃兴最终走向完全的没落。显然,作品在将所谓“六朝人物”作为艺术审美对象进行塑造和欣赏的同时,并内含有鞭劈入理、严肃的人性解剖和文化批判。由此而使作品获具一种特有的艺术氛围:一边是赏心悦目的好看,一边是血雨腥血风的恐怖,将两种成分水乳交融融二为一,造出一种特别的复杂意蕴来,轰击人心,激人思致,显示出绝大艺术感染的力度,读后低昂徘徊,久不能已。这确系近年来中国历史小说难得一见的佳作,其书封上标为“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一系”,“深度”二字名副其实,当得起了。
近十数年来,中国历史小说可谓枝繁叶茂,取得不俗的成绩,秦汉唐宋明清诸大朝差不多都被写过,有的朝代及人物甚至数度出现在小说和影视中,连普通百姓都耳熟能详。而其余诸小朝代则由于其小,时间短,多数处于战乱之中,很少有人光顾。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其中有一个“朝代”却无论如何不应被忽略,否则不光可惜,根本就是丢了中国历史一个关健性重要环节。譬如说南北朝:南朝的文化,北朝的制度,就直接为其后的盛唐奠定基础,没有南北朝就不可能有盛唐之盛。北朝的制度譬如说均田制、府兵制等,直接为隋唐所继承,而成为其基本制度。南朝的文化,譬如思想信仰方面的佛教、道教的开拓繁荣,儒道融合而产生的魏晋玄学,文学艺术方面的五七言近体诗不断探索趋近于成熟,书法艺术出现第一个高峰,绘画艺术创建基本规范,这些都成为唐代文化大繁荣、大辉煌的直接源头。——以上这些,就历史学而言,已为学者们的基本常识,不值得大惊小怪再加赘言。但这里说的是小说:这段至关重要的历史,在小说领域却基本空白着,少有人光顾。小说是不同于历史学的,小说以鲜明的人物典型、生动的社会场景、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来再现历史生活,把“史书记载”二度创作为活生生的“真实生活”,为读者提供一种切近的直观性,身临其境,了解历史,感受历史,反思历史,启发思维,薰陶审美。——在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是绝不可以忽略南北朝的,否则不仅可惜,简直失职。可喜的是,这空白现在由李维加一举补上。
阅读该书,给人第一个感觉是修辞极为讲究,几乎就可以说是用了一套近乎诗意的叙述语言,诗意的词藻,诗意的行文节奏,甚至诗的韵律,读来令人口齿生香,产生一种特别的美感,而展示了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所特有的文学美学特质。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须知这是一套近百万字的大著,如此一路叙述下来,欲始终保持一种诗意节律,那是极其不容易的。作者之所以如此用力去经营他的语言,我想那一定是“别有用心”的,那就是:六朝,这是一个唯美的时代,从人物的修饰到谈吐,当时风尚特别讲究所谓“风度”。既然如此,则当作者去写他们的时候,自然也必得在风格上与他们尽可能保持一律,否则用泥笔去描美人,就难得美起来了。“一种人物我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这都是时代风流人物啊,他们吟诗作文,研经修道,聚会清谈,书法绘画,一个个人物光鲜,口吐莲花,风度如神,而对他们的描写则语焉浅俗,了无文采,那就无异用糟泥烧精瓷,难胜其任。李维加以考究的语言刻画塑造考究的人物,“表里俱澄澈”,而达至“文质彬彬”的高度。
这部书的第二个特点是,就在如上所有那些华美光洁的背后,却是骇人听闻的历史大拼夺。由此而造致,该书的故事情节曲折惊悚,读过以后,让人目瞪口呆,甚而至于匪夷所思。这里,作者的叙述又是犀利的,刀刀见血,绝不为历史遮掩回护,让人感到一种历史真实的力量。启人反思,久久难忘。那一个个作品人物也就成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高雅的放肆,礼貌的恶毒,睿智的愚蠢,纯美的悲怆!入人之心,追魂摄魄。
二、中州万古英雄气
李维加《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总撰两个系列,作者自称,其创作动机为,欲图将魏晋南北朝这一中国继先秦之后第二个思想文化创造高峰期其历史风貌及内在精神气质,以文艺小说的形式给予具像的展示。第一系《香粉时代》三部曲专写南朝,第二系《墨血时代》四部:《贱人》《强人》《女人》《石头志》,摄写北朝一代之雄。
这里的“北朝”为广义北朝,含五胡十六国及北魏、北齐、北周三朝。与魏晋南朝相对,这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风神风貌,另一种风流:健儿武娘,金戈铁马,驰突于无边疆场之上,刀光血雨,以搏自己的命运,部族的命运,乃至整个家国的命运,不计生死,一往无前!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风采、一种美吗?是的,这是一种与南朝的儒雅风流相对照的另一种风流,一种与雅典相对照相映衬的另一样态司巴达式健美风骨。南朝人浅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北朝人狮吼:“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南一北,高腔低调,山水映发,相激相和,美不胜收啊!如此一种刚健甚而粗豪、广阔甚而蛮野的美,李维加《墨血时代》四书将其予以了艺术再现,拔新领异,绚采生姿,隽得文章之胜。
文章?是的,在作者的创作理念及实践中,“小说”毫无疑义当然属于文章之列。为此,作者不遗余力欲图接武并延续中华文章传统,那三千年漫长年代中所形成之文章-文心-文脉,那种在世界范围内所独有、自成一系之美学传统。那就是,文章取法自然,要有文有质,文质彬彬。什么是文?实在太过博大精微,难以三言两语说清,全部的中华典籍文库都说的是这个字。要而言之,那就是文要有文品,什么神思、情采、气韵、格局、境界……每一项的背后,都有着极精微的讲究。由此而创作出来的文,那才有望达于理想,上侔造化,或竟笔补造化。
传统文章的概念,涵盖所有文学创作的形式,长篇短章,风骚骈散,都属于文章的范畴,缘其同具同一文心之故。《红楼梦》集其大成,做到最好。那么今日之所谓“小说”怎样?它也属于文章之列吗?回答是的,它也是文章,对于汉语文章的种种讲究,它也应无条件遵守,要起承转合,要赋、比、兴,一唱三叹。它不具有豁免权!
然而,历史的演进,竟意外出现一个荒诞的误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作家们以为,那小说不必讲究什么神思情采,只大白话直说质铺就好,甚至越白越好,越正确,越先进。回想起来,我想那应该即是那一对开荒的兄妹给开出来的吧?从此以降,不事雕绘,不要文采,而以口头文学的书面化样式为小说范式,定于一尊,一统天下。而绵延不绝中国三千年文章之道、文理文脉由此遂一刀斩断,剩一片白茫茫干净大地,谓是白纸,可画新美图画。惟一一部《红楼梦》意外由法王指缝间漏出,允许人们还在谈论,但谈来谈去,《红楼》其文源何自?文脉何沿?没有一个人说起,仿佛那是空中掉下来天外来物,任凭其孤芒独艳可也。至于画新美图画的宏图伟志呢,几十年一路画下来,所得大多不过一些主题宣传品而已,事过境迁,现在已少有人记得它们。
历史的误会当然要得到历史性纠正,由革命时代兄妹开荒开出来一个荒凉的文学错位,改革开放以后渐次被扭转,只可惜这扭转不是向上追高,而是继续下探下行:哀婉伤痕过后,恢复了一点体力,就到没水的枯井里苦掘,说是寻文学之根脉;接着是向下发泄——将文学痞子化,将痞子偶像化,堕落风骚为单剩一个骚!稍为严肃一点的作家则继续先前“主题外定白话铺篇”那样的开荒路数,土木形骸,少色无彩,清水白菽,淡乎寡味,端实愧煞了一个“文”字也么哥!
文学是高贵的,它的高贵源于人的精神的高贵。文学通神,因为精神就是神!李维加向来主张,理想的文学永远应具有如下两项特质:一则为上帝的悲悯,一则为天使的彩衣。文学要有最好的精神,文学要有最好的文采。他是这么主张的,同时也在努力实践着,《香粉时代》及《墨血时代》两系七书即为此种理想和实践的初步结果。
斯文不灭。中华三千年文脉绝不可以被割断!中国文学是到了再一次需要呼唤一位韩愈先生出世来领头重树其道德文章之柱的时候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我们以南朝人的高贵的鉴赏,北朝人的一无往前的勇毅,合起力来开拓这片事业吧,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墨血时代》四书,第一部《贱人》,写石勒,羯族人,他由奴隶做到皇帝,自负说,天下当自取,为此他崇敬刘邦,称可与刘秀并驾齐驱不知谁胜;最看不起曹操、司马懿,谓二氏行狐媚伎俩,偷人天下。第二部《强人》,写苻坚,氐人,他博学多闻,汉学修养极高,由氐部一普通将领做到前秦皇帝,淝水一战完败,身死国灭,为后世惜。第三部《女人》,写北齐高欢、娄昭君夫妇。高欢为鲜卑化汉人,娄昭君为鲜卑女人。这个女人不俗,她把丈夫高欢及她与高欢所生四个儿子,挨个一一扶上位,各做一遍皇帝,然后自己心满意足溘然离世,亦古代列女传中一奇观也。第四部《石头志》,写北魏文明太后冯飔和高僧昙曜,这是中国历史上两位具有某种“奠基”意义的非凡人物,一者对于国家,一者对于佛教。但此二人的成长史却是苦难叠加更加严酷的苦难,几乎就是九死一生!深邃的历史,深邃的人生,深不见底的文化之谜啊,《石头志》其实不过刚刚掀开其中之一角!什么是所谓作品“深度”?领教了。读者不妨身临实境,自探一个浅深去。
英国人为他们的传统文化自豪,他们说,他们的莎士比亚,不说别的,单就其全集中英语词汇的用量就高达几万(五万还是八万,记不确了),试问世界上有这样的作家吗?我读到这条资料时,内心洪波涌起,感慨万千。翻开我们的汉语典籍文库,那是一座走不到头的宝库啊,又岂止几万几十万词汇所能形容!而我们,数十年来,竟将它就那么轻轻丢弃,说是要与旧世界决裂。我们可真是自己个儿祖先的好子孙哦!
中华要复兴,必复兴斯文。斯文复兴断乎为中华复兴的最终标志。为此,为稼愿借评李维加小说这个机会作振铎鸣:为延续中华三千年文脉,创建周汉唐宋之后中华文化的又一次辉煌登顶,有识者责无旁贷,呼起来!
(李维加写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