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的风知道,怀他7个月时,母亲还在转油站上小班。父亲在远远的另外一个山头。父亲原本计划在母亲预产期前一周回来,可他比母亲的预产期早了15天来到世界。他的突然来临,父亲紧张而高兴,从陕北山沟的油井上急匆匆往回赶,队上多方努力,联系了车。产房里,父亲带着满身的原油味,满心欢喜地望着刚出生的他,那一刻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开心和幸福。
这些长腿的风没有告诉他。
他8个月时,母亲就去上班了,一去就是二三十天,父亲回来的时间更少,更匆忙。陪伴他成长的是爷爷、奶奶。这些,长腿的风不忍、不愿告诉他。
每个人的成长都伴随数次感冒发烧,小时的他似乎比同龄孩子病的次数更多,每一次生病都让父母揪心、焦急却又无奈。寒冷的夜里,他数次突发高烧,爷爷抱着他脚步匆忙赶向医院,奶奶紧紧追在后面,两个老人在医院里紧紧守护着他。远在大山深处的父母亲心急如焚。等他病好了,牙牙学语的声调,叫着爸爸、妈妈时,父母含着泪花笑着。
在他2岁多的一段日子里,爷爷奶奶暂时不能带他了,父亲和母亲只好分开休假,要么是母亲在家陪他,等父亲换班回来,母亲把他交接给父亲再去上班。有一次,因为人员紧张和上产等原因,父亲迟迟不能倒班休假,母亲只好带着他来采油作业区。父亲和母亲是在一辆大卡车旁交接的他。父亲下了卡车,母亲把他抱起来,交给父亲。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伤感,只有简单的交待“带好孩子”,母亲就匆匆去上班了。
这些长腿的风不忍、没有告诉他。
后来,他上学了。他的好多个暑假都是在采油作业区的院子、母亲的小站、父亲的井场度过。开始他觉得新奇,看见磕头机不知疲倦地运转,看见站上大大小小的白铁皮罐、绿铁皮罐,各种管线并列着从远方伸展而来,穿进各个罐里。他觉得好玩极了,这里和他上学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这里很大,很空阔,可以肆意地喊。这里也有和他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小孩子,他和他们一起疯跑、飞奔,他觉得开心极了。可等开学后,同学们聊起假期的电影、游乐园,他觉得有些失落。尽管他极力夸张地渲染他不一样的假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开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暑假要在这陕北的山里度过。可长腿的风知道,没有告诉他。
再后来,他上中学了。他觉得父母不懂他的世界了。年少轻狂的他上网、早恋,晚上熬夜玩游戏,上课时间偷偷写情书,成绩一落千丈,成绩单他不敢拿回家。一定是长腿的风告诉了母亲。母亲站在山顶给他打电话,他听见呼啸的山风,想着母亲一定为他哭过。父亲站在井场给他打电话,他听见磕头机不知疲倦的响声,想着父亲心底的怒火。他想起了他的暑假,想起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罐,想起了好多,似乎明白了什么。后来他偷偷撕掉未送出去的情书,删掉游戏,他自己有了小小的梦想。后来,他梦见了母亲开心地笑了,梦见父亲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再后来,他上大学了,大学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觉得他摆脱了身上的原油味、石油烙印,他的暑假将永远远离磕头机,远离站上大大小小的白铁皮罐、绿铁皮罐。他觉得自己已经飞翔了,自由了。他开始慢慢忘记采油区的院子,他觉得自己属于城市。大学里他恋爱了,女朋友来自南京。女朋友的过往生活,对他像梦一样,他开始觉得自己挺土气的。他给父母的电话越来越少,每次通话几乎都是简单的几句,“妈,我好着呢,没钱了。”“爸,放心,好着呢,钱花完了。”他不知道,母亲上班的夜里经常想他,有时会想得掉眼泪。父亲在井场外的崖畔边经常一个人低头抽闷烟。
再后来,他毕业了。父母让他回来,回到油田。他不想回来,不想看见那不知疲倦的磕头机,不想围绕那大大小小的白铁皮罐、绿铁皮罐。他说大城市有梦,有远方,他要飞翔。他不想四年的大学苦读、四年的城市温馨,到头来幻化成寂寞荒凉的远山、风沙和大漠。他不想成为一名石油工人,他不想从大城市坠入大山深处、荒漠孤烟。他不知道,父母有多深的石油情结,他身上已经烙上了石油的印迹,那满身的原油味怎么也洗落不去。父亲、母亲尽管不舍,但还是支持了他,放他去远行。
这些长腿的风都知道。
再后来,几经波折,几经社会横流冲刷,几番沧桑沉浮,虽然他飞翔得不错,却觉得有些累。他开始有些怀念那些曾在油田的日子。油田小区里的幼儿园、小区旁的学校、山里采油作业区的院子、母亲的转油站、父亲的井场都有他的记忆。他怀念石油人那简单而纯朴的生活,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人,简单的事,却充满纯真和美好,石油人那令人难忘的情怀,温暖而幸福。他向父母透露了他的想法,父母很高兴,热切期望他能回来。在父母的劝说鼓励下,他回到了油田,和父亲、母亲一样,告别城市走入大山。他石油工人的情结和烙印已经无法抹去,回来也许心安。
再后来,他成家了,妻子和他一样是采油工。他和妻子开始相望,他在这个山头,妻子在那个山头。他们一起从城市到大山深处上班,一起离开大山深处前往城市休息。有些苦,却很幸福。有些简单,却有颗美好的心情。工作辛苦,但心不累,活得轻松。
再后来,岁月流转,他和妻子有了孩子。告别了两个人无牵无挂的日子,孩子交给父母带,他和妻子开始分开倒班,两个人轮换着陪孩子,开始重复父辈的路。一家人是聚少离多,他开始体会到当年父母抚养他的心境。
他开始知道长腿的风什么都知道,他不知道。
再后来,父母渐渐老了,一些回忆开始变得昏暗。他感触、伤怀,甚至默默流泪。
有些事只有长腿的风知道,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