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李斯及其“老鼠哲学”
劳 燕
说起老鼠,人皆恶之,“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然而,从古至今,老鼠虽被人骂,被人恨,被人打,反而越来越多,在自然界中这厮繁殖能力、生存技能非常强,比如北极的一对“旅鼠”,一年可以繁衍到165万只,天下无敌,挡也挡不住,打也打不完。
在文学和诗赋中,老鼠作为负面形象和意象出现,《诗经》首开其例。“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逝将去汝,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汝,莫我肯劳。逝将去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诗经·国风·魏风·硕鼠》)
《硕鼠》是魏国的民歌,《硕鼠》三章,都以“硕鼠硕鼠”开端,“硕”,大、肥也,形象地刻划了君主的丑恶面目,让人联想到鼠之所以硕大,正是贪婪、腐败肥私所致。从此篇启始,后来的文学作品,大多沿袭《硕鼠》的传统,把老鼠作为揭露鞭挞的对象。《毛诗序》说:“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朱熹《诗集传》:“民困于贪残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这两种说法,均指出了此诗的主题:《诗经》中“硕鼠”是喻指贪得无厌的君王。
韩非子则把依托君主做坏事的奸臣比作“猛狗”与“社鼠”:“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县帜甚高,著然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瓮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夫国亦有狗。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景公问于晏子曰:‘治国何患?’晏子对曰:‘患夫社鼠。’公曰:‘何谓也?’对曰:‘夫社,束木而涂之,鼠因往托焉。熏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此鼠所以不可得杀者,以社故也。夫国亦有焉,人主左右是也。内则蔽善恶于君上,外则卖权重于百姓,不诛之则为乱,诛之则为人主所案据,腹而有之。此亦国之社鼠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这两段说得很明白,人畏猛狗,国亦有猛狗,就是那些“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的大臣。“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
唐代柳宗元《永某氏之鼠》(三戒之三):“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上自下死)数月乃已。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此篇记叙永某氏恣鼠不问,由是鼠皆相告来,至“终不厌”。自“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杀鼠如丘。“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说明(鼠之)饱食无祸非可恒。藉鼠之饱食无祸非可恒的故事,以讽喻社会上“窃时以肆暴”,即偷得机会便肆无忌惮的任意作乱的人。
北宋苏轼少年时尝作鼠赋:“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拢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乌在其为智也。’”
苏东坡叹道:奇怪啊,这是老鼠聪明之处。关在袋子里,袋子坚固而不能咬破。因此并没有咬,却假装咬,用啃咬的声音迷惑人;没有死而假装死,以这个方法谋求脱身啊。我听说过天下动物,没有比人更有智慧的。因此驯服龙杀伐蛟,捕乌龟猎麒麟,可以趋役万物生灵而成为他们的主宰。我最终却被一只老鼠所支配,中了这小东西的计谋,为它从处女一样的静默中突然像逃跑的兔子一样逃脱而大吃一惊,作为人又有什么聪明的呢。
明陈汝元《金莲记.释愤》:“朝堂上嫁毒枭鸱,仕途中阴爻硕鼠。”《为袁氏祭袁石寓(袁可立子)宪副》:“关东之军丁朝衣败叶,暮餐寒沙,则督理粮储,永消硕鼠之奸。”
清黄遵宪《台湾行》:“取我脂膏供仇虏,眈眈无厌彼硕鼠。”
老鼠以盗窃、寄生的方式生存,历来为人批判、否定。也有羡慕老鼠这种盗窃、寄生方式的人,把老鼠的这种生存技能予以拓展、延伸,不是简单地以效老鼠的生存之技法,而是上升到理论层面,加以理性认识,并予以实践,这个人就是李斯。
《史记》记载,李斯有感于厕鼠和仓鼠悬殊的生存状态,决心做一只仓鼠。《史记.李斯列传》开卷有言:“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处耳!’”
李斯少年时,家境贫寒,聪慧过人,好学不倦。成人后,因办事干练,被人举荐为看管粮仓的小吏。一次,他看到吏舍厕所中的老鼠,吃的是肮脏的粪便,即便埋汰如此,却还经常受到人和狗的侵扰。李斯来到粮仓,却看到另一番景象,这里的老鼠出入、居住在宽大的仓库房舍里,吃的是堆积如山的谷粟,且没有任何人打扰。于是幡然醒悟,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处耳”。意思是说,一个人有无出息就像这老鼠,在于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优越的环境。人的贤与不贤,决定于他所处的地方。李斯是故不以厕所吃粪之老鼠为然,认定做人臣当如“仓鼠”。
李斯由此悟到职场的真理: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如同老鼠,决定于自己所处的环境。环境不同,生活品质就不同,尊严卑屈的程度也不同。李斯似乎就此“悟道”,人一定要呆对地方,想做大事,就得师法仓鼠。
后来李斯拜荀子学习帝王术,学成之后要谋职,他又想起老鼠的启示——哪里是“粮仓”?哪里是“厕所”呢?经过分析研判,李斯发现他所处的楚国,就如同“厕所”,而其它韩、赵、魏、齐、燕五国,都积弱不振,难成大业,唯有秦国值得投效。于是,李斯认定秦国才是“仓库”,其它诸国只是“厕所”。李斯于是矢志不渝呆在秦国,宁屈身吕不韦门下,以求得接近秦始皇的机会,后李斯以七国争雄的形势的透析和闪烁着政治智慧的对策,得宠于秦始皇。
李斯后来也碰到过“职场危机”,有人警告秦王,从国外来秦国当官的人,多数只是为其母国设想,胳臂总是往外拐的,应该将诸如李斯之流驱逐出境。李斯于是上书给秦王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李斯这篇书信,就是有名的《谏逐客书》,秦王读了《谏逐客书》,大受感动,取消逐客的决定,让李斯复职。李斯借吕不韦登上高位,又借助秦王搬倒吕不韦,得以参与秦王政权,一路高升,做到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尊贵显赫,功成名就,此乃他一生权力的顶峰。
至此,李斯本该享誉后世,名垂青史,可是“老鼠哲学”使得李斯私欲膨胀,贪心不足。秦始皇死后,赵高政变,废嫡立相亲庶争权,李斯与赵高合谋,助二世为孽,最终为赵高所不容,公元前208年,李斯父子被秦二世以“叛国罪”腰斩于咸阳闹市。刑前,李斯忆起发迹前平淡安适的生活追悔不已,与其子抱头痛哭。“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李斯最后遭五刑腰斩市曹,夷灭三族,毋宁说是他信奉“老鼠哲学”的必然结局。一切回到起点:一个上蔡的小吏,一个厕所里吃粪的老鼠。
在“老鼠哲学”支持下,李斯可以意气风发,顺应了历史潮流建功立业,废除分封制,建立郡县制,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制定法令,维护巩固秦的统一;也是在“老鼠哲学”支持下,李斯又与赵高合谋,助二世为孽,一失足成千古恨。司马迁对此有过一个总结:“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要不是贪心不足死于非命,孔庙里怎么说也得有李斯的一席之地。
于厕吃粪、又瘦又小见人就逃的老鼠,原来是无所凭藉,又肥又大见人不避的粮仓老鼠,有所凭藉而已。有凭藉,就是有权势,有靠山,有本钱。所以,做人就要效法仓鼠。这就是著名的“李斯哲学”,李斯的效法仓鼠的哲学思想,史称“老鼠哲学”。
“老鼠哲学”,千百年来为许多人揣摩、研究,很多人效法李斯,信奉李斯的“老鼠哲学”,决心做“仓鼠”,尤其在官场,深谙此道的仓鼠史出无穷。不要以为“老鼠哲学”荒谬不经,不要以为李斯其人少见多怪,信奉“老鼠哲学”、一心要做仓鼠如李斯者大有人在,下一个“仓鼠李斯”所在都有,今人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其实都是“老鼠哲学”的翻版。从李斯到今日的贪官,其实是一条又粗又长又黑的历史的官场贪腐链。然而,就思想史而言,李斯对于老鼠的“哲思”具有重要的认识论的意义,从社会学和政治史角度而言,李斯只是一只属于贪腐类的“仓鼠”,“老鼠哲学”就中国思想史认识论的发展而言有一定的学术意义,但它毕竟不是个好东西。
硕鼠、社鼠,无论处在厕所吃粪做“厕鼠”,还是跻身粮仓做“仓鼠”,其实都是势利贪腐、盗窃、寄生之属,这就是“仓鼠”的本质和本性。
做仓鼠,却是一切贪腐者不言的心照。老鼠哲学,是将老鼠的行为方式作理性升华,成为一种哲学思考,被引申为封建社会中官场一种养心术、权术,成为政治家审时度势、于官场中施展的权术,言论行为准则信条。
今日贪污腐败者,不可不鉴“仓鼠”李斯,今日反腐倡廉者,乃至思想理论界,不可不知“老鼠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