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味人生〈一〉
进门一股熟悉茶香扑鼻而来，“奇兰香”我脱口而出。
一位似曾相识的人站了起来，审视良久我终于认出来了，泥巴堆一起玩大的“大头成”，真是你吗？我半估着。
“是啊！三十多年未见了，听说你喜欢喝茶，带了一包新焙秋茶让你品尝”，带着乡土气味的大头成笑着说道。满脸的皱纹犹如乡里的沟壑，带着岁月的苍桑，质朴得没有一点铅华的大头成，使我想起邻里的叔婶你，我的玩伴牛友、水友。
家乡的味儿，久违了。客居他乡的我，何德何能让江东父老记起？茶味情深啊！
奇兰深山居，空谷泛异香。望着一杯泛着异香，色泽淡黄透亮清茶，唾液早已破壁流出，茶香带我带回到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夜……
那夜，月光满满，洒落山谷，飘在林梢秀过透风的墙，虫儿鼓噪，松声阵阵，山野静寂，半山一低矮的石头屋内，一盏暗黄的油灯，一炉焰焰炭火，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忙碌着，愈来愈浓的茶香味告诉人们，新茗就要出炉了。只见一位茶师傅在竹笼抓起一把新茶，用手拈了拈分量，投进盖碗中，提起一壶用橄榄核煮沸开水，沿着盖碗四周冲淋，一式韩信点兵之后，一杯色泽金黄茶汤展现眼前，一番相让之后，茶师们闻、看、浅尝、回味，不断品评着将要上市出炉新茗。
我有幸满饮了平生第一杯真正具有色香味的浓茶，茶香、炭香、、苦涩、回甘、一时么味具陈，说不出何种感觉。我问师傅，刚才泡茶手法多变，不知有何许究？看我人小好学，师傅也乐意教我：“泡茶有手法多样，通常有点冲法，包围法，点冲就是从中间注水，容易出香味，但缺点是不经泡，另外碗壁受热慢，茶叶出香不均匀。象刚才我的泡法称四周包围法，这样碗壁先热，然后集中到中间，等茶散开之后，茶汁包在中间，喝茶人称茶胆，茶叶经久耐泡。
泡茶带有学问，在我听来，不谛几何与代数，一句话：难懂。有了苦涩甘甜的经历，忍不住清香扑鼻的诱惑，隔三差五我都往大队林场跑，从此，我与胖伯成了莫逆之交。
师傅人都尊称胖伯，圆圆胖胖的脸蛋，满脸胡须加上那一头杂乱无章的的白头发，那永不言笑的憨态，迈着不急不躁的步伐，远远一看就知是一个大智若愚的老者。胖伯好功夫，从小浸荫在茶山与茶为偶，种茶、採茶、焙茶，无师自通摸索出自己的一套不便言传的焙茶功夫。
“採茶要在露水散尽之后才採，日头大了也不能採，脱水摇青时间要把握好”总听着胖伯唠唠叨叨。焙茶应是做茶最考究的工夫，不同阶段要用不同温度，炭火大小全凭经验，茶水的香、滑、回甘，是师傅几十年积累经验焙出来的，也是茶师吃饭的本领，一般密不轻传。胖伯人好，都愿教导晚辈，我年轻太小，虽然听了三大箩，可还是三斗油麻倒无一粒入耳。遗憾的是自我离开家乡之后，没听说有人学会他的全套焙茶拼茶工夫，真可惜了他摸索出来的制茶技术就这样随他煙没在黄土里。
胖伯是个真真正正的茶人，祖上自家山地就种茶，土地收归集体他顺理成章在大队林场，种茶、育茶、採茶，制茶，渾身充满茶味，他教给了我许多种茶的知识，也授我些许茶道，可惜年幼无知，实也无心向学。长大之后我爱上了茶，方知中华茶道的博大精深，虽有心向胖伯请教，然斯人已去，终成追忆。
每当我端起杯子饮尽最后一滴茶汤，胖伯都会咪笑看着我，若有所思问我：“茶味怎么样”，我总心不在焉说：“闻着香，饮来苦，涩后回甘甜”，“这就是人生”胖伯说。我摇头表示不懂，“长大你就懂”胖伯说。
胖伯拧起茶碗说开来：“杯盖为天，杯托为地，杯身为人，含意是：天大、地大、人更大。我们品茶习惯要把杯子、杯盖、杯托一起端起，这叫做天地人“三才合一”，如把杯盖、杯托分在桌子上，仅端杯子品茶，则突出个人而置天地于不顾，叫做唯我独尊，文化人叫没有礼貌没教养。喝茶也有很多讲究，比如时下乡间多有武馆，习武的人到人家场馆喝茶，不能端起杯子刮茶盘边缘，这样就会引起误解，让人觉得你是来踢馆，弄得拳脚相向，年轻人要学识礼貌礼节，才能受到人家尊重”。
我虽不懂其理，然我仍谨记于心。先贤把博大精深的文化理念融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通过日常生活昭示着天地人“三才合一”的和谐人生的理念，用他们的智慧潜移默化着一代代人，我们生活，我们传承，纷芳着、苦涩着、甘甜着。
七十年代末国家处在转形期，经济十分贫乏，肚子饿得呼噜叫，可上完课我都要上大队林场找胖伯泡上一壶，我也因此对茶有了更深了解。胖伯教我怎样从外形分辨品种：“带有细毛，边有锯齿状叫毛蟹、叶片短圆肥厚是本山观音、长条白底是白毛猴、这是……。乌龙茶系列就达六七百个品种，不同土壤、气候生长不同的茶树，杭州有龙井、碧螺春，黄山有毛峰，云南有普洱，贵州有滇红，全国各地有多少茶种恐怕没人说得清楚了，现在经济困难，茶叶产量极少，以后经济好了，喝茶人多了，生产规模就会大增，那时培植更多茶叶品种，让人们更多选择”。
胖伯说起茶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展现在一个老实巴交老茶农面前的广阔前景：万山绿茶园，遍野皆茶香，这或许就是他一生梦想，正象茶汤，苦涩着甘甜着，这就是茶人的茶味人生。
常往林场转悠的是人称“茶痴”的九叔公，因为他的辈份高，人人都这样称谓，至于他的大名只有老辈人才叫得出了。九叔公肚内有东西，考过秀才，是邻近最有文才的人，长年穿著一件破旧长祅，大有点学究天人感觉。九叔公自视很高，不喜欢跟人交往，但对脾气的却很健谈，也许是我背书包他认为我肚里有点墨水，抑或是从我身上闻到那些之、乎、者、也的气息，爷俩倒很合得来。
竹下忘言对紫芽
全胜羽客醉流霞
尘心洗尽意难尽
一树蝉声片影斜
远远地我听见叔公抑扬顿挫，摇头晃脑沉浸在他的诗茶画意世界里。“叔公，今天念什么经”冷不提防我说了一句，气得他胡须翘了起来，“不思进取”叔公臭骂道。
“叔公，渴死我了，泡壶茶来喝”我大大咧咧就拿起烧水壶想泡茶，这下可吓坏了九叔公。叔公的壶是任何人都不能碰的，谁碰他的宝贝壶他都翻脸，他宁愿屈尊泡茶给你喝也不让人动他的茶具，看着他突然变色的老脸，我知趣的伸伸舌头轻轻放下。
叔公脾气古怪，有次几个邻居放工到他家喝茶，有一人拿起茶杯牛饮，他一句不说拿起水壶把炭火淋灭，抓起一把茶叶说道“拿回家找个锅煎着喝去吧”，被叔公幽了一默，那位仁兄当场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直到今天为止，人们常拿不懂喝茶来当做笑谈。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对他下这样逐客令，他说了一番我似懂非懂的话“茶字上草下木，中间是人，采茶女在草木中採摘，喝茶人在草木中，品的是宁静和谐，品的是天地人合一的心境；绿茶一壶苦，苦茶绿一壶，茶是苦的，海水也是苦的，鱼自在快乐，喝茶喝的是人生之苦，虽受苦的迫逼，能静、能放下，自在开心。不懂喝茶的人，不如叫他回家喝去”。
“泡茶是一门艺术，潮州工夫茶有十八式，每道工序有个雅致叫法：鉴赏香茗、孟臣淋浴、乌龙入宫、悬壶高冲、春风拂面、熏洗仙颜、若琛出浴、玉液回壶、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敬奉香茗、品茗审韵，高冲低筛、若琛复浴、重酌妙香、再识醇韵、三斟流霞。叔公用纯熟手法演示泡茶流程。我想，在那个年代应是他唯一次展示他高超茶艺，因为这是封资修的东西，也曲高和寡啊！”
“茶对火也有讲究，民间有用橄榄核、干蔗渣烧水，产生的甘甜味会沁入水中，起到甜化水质作用，泡出的茶味道更佳。茶对水质要求极高，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多有论述，‘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要取乳泉石慢慢流出，瀑涌湍潄勿用。沸水有讲究，陆羽称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连边涌泉为二沸，腾波涌泉为三沸，已成老水不可食。我们这里条件有限，也就只能就地取材，泡茶用具也有讲究，最好用宜兴紫砂壶，不同的茶有不同的泡法，比如铁观音，要用一百度开水来泡，时间要拿攝得准，要低冲慢旋，出水要均匀，每次用时不同，这样冲茶才能色香味俱全。绿茶只用七十五度水温，要用杯来泡。品茶也有学问，一观色、二闻香、三品味、四才是喝茶。”叔公说了半天，我听得不以为然，肚子都没法填饱，谁有心思讲究喝茶。
八分钱一泡的色种茶，想不到在老人口中手里泡出这么多学问，心虽不然，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茶喝茶不是一个中学生关心的事，听过喝过也就忘了。可是不久九叔公又做了一件令人捧腹的事，天气反常连续下了几天雨，叔公茶虫发作，拿出炭炉烧炭煮茶，可是火引怎么也点不着，弄得灰头土脸，气得叔公老是骂天咒地，气冲冲捧起茶炉就往村口的池塘走，众人弄不明白老人到底要干什么，只见他高高举起茶炉，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给你气久了”，狠狠地抛入池中，然后仰首往回走。众多观看者待他走后笑得人仰马翻，此事已成为乡村的传奇。
一个多么可爱的老人，一个浑身充满情趣的老人，一个寄情于苦涩世界而自得其乐的老人，在文化物质贫乏的年代，值得他嗜好的消费得起的也只能是八分钱一泡的色种茶了，我为他满腹经纶而生不逢时感到可惜，也为他怀才不遇扼腕，令他脾气变得古怪是难寻知音啊！我愿是这样的理解。然充满茶味、茶趣的一生，却在慢慢对我潜移默化着，我深深感念“绿茶一壶苦，苦茶绿一壶”的人生理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