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山庄

发布时间:2024-08-01 04:44:19

阿翠是我的堂妹,两年前出嫁的时候,一家人都反对,以致闹得像逃婚一样剑拔弩张。她躲在闺房里一整天不吃不喝,逼得我三叔低头,把她嫁给那个手有残疾的阿辉,把她嫁到那个梦里山村。阿辉不过是缺了一个小指头,不影响下田劳作,一家人都想得通。小伙子人又长得清清爽爽,知情在理,也很讨人喜欢。可那个山村名声远扬,在云雾深处,很少有人去过,让人谈之色变,却又心往向之。

诗情画意的梦里山村,是一个实有的地名,藏在大山腹地。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没有邻村。据说名字来源于第一代逃荒者,他发现周围的景色与他梦里相似,特别是自己靠身的大榕树,叶冠遮天须根垂地,在梦里出现过几次,亲切得带有一股自家门口的青草腐烂味。于是结庐于树旁,开创了梦里山村的历史。那里山清水秀物产丰饶,村民们简朴到了极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就是日月的循环,变化只有脸上的皱纹。

然而,那里却有一个横恒不去的噩梦,使它失去了世外桃源的吸引力。传说中村里几乎人人都有身理缺陷,不是眇一目,就是少一指,还有跛一足等等,都是天生的。屈指算来,数百年没生出几个健康人。外村的人都怕受到那方水土的影响,路过村里也是远远地绕道而行。不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哪怕是自身也有残疾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梦里山村,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天残。他们几乎成了另一个世界,既没有交过公粮,也没有得过救济,自给自足,只有政治压倒一切的时代,公社革委会的手才伸进去过几天。带队的是个妇联主任,自报奋勇挺着大肚子去的,三个月后生了一个长尾巴的婴儿。从此之后,这个村再没有公家人去了。村里的大队长,以后叫村长的,去公社十天半月开一次会,就成为梦里山村与外界主要的联系。

阿翠长得如芙蓉出水,隔十里八里都能闻得到一股清香,只要抛出绣球,哪怕在深山老林,也会吸引来一大群小伙子争破脑袋。她却偏偏脑残了,非要嫁给天缺一指的阿辉。两人的缘分并不是山高水长,只是在二十里外的曾家渊集市上见了一面,就难舍难分了。阿辉搬出新村长到山脚村阿翠家提亲,两人差点让阿翠的亲友打个鼻青脸肿。村长睁着独眼,遍寻阿辉不着,踉踉跄跄走了三十里山路,先逃回梦里山村。阿辉藏在哪里了,却没人去问。

阿翠的反映很平静,自始至终像个局外人,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三叔不敢掉以轻心,求我们几个本家兄妹看住阿翠,自己和三婶连夜去请媒婆,要为小女找个婆家,以期彻底了结此事。只要不与梦里山村产生半点瓜葛,哪怕嫁个不是残疾的闷葫芦都行。

如豆的灯光下,阿翠一双眼睛妩媚动人。她向我讨好的一笑, 满脸精乖之气。四哥,你照看我几天了,也累了,你就到我爹的床上打个盹。我认命了,不会跑的。我也要睡了,这里还有阿芬陪我,你有什么不放心呢?我看见床上躺着的阿芬嘟着厚嘴皮,满脸不高兴的神色,只好走出阿翠的闺房。

屋外风大作,远山近峦全不见了,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我关好门窗,躺在三叔床上渐渐入睡。梦中有人推门进来,穿着雨衣的三叔大声吼道,四仔,你给我看的人呢?阿芬也手足无措站在三叔后边,两手茫然地揉着衣角。

阿翠跑了,风雨夜悄无声息地跑了。其实我还是很同情阿翠的,不是三叔的苦苦哀求,我才不会做恶人。然而,在这个狂风暴雨之夜,一个女孩独自奔波三十里崎岖的山路,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山崖。来不及等到三叔喊来同伴,我撒腿就冲出大门,向黑黝黝的山岭跑去。我不是去抓阿翠,而是去救她。那个阿辉怎么了,不就是少了一个手指头?那个梦里山村怎么了,不就是一些没有根蒂的传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翠追求自己的幸福能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不该在这个恶劣天气里出逃。

幸亏那天追得及时,我在山崖下的山沟里找到了阿翠,还有她的阿辉。她跌下山沟里,摔伤了胳膊,拼命自救,无奈伤手使不上力。阿辉赶来拉她,手上打滑,也落下去了。一人多高的山沟,困住了他们。他们趴在沟坎的斜坡上,任凭越来越大的浊水浸泡双腿,漫上腰间。阿辉用他的胸膛,护着脸色渐渐苍白的阿翠。

我对迎上来的三叔说了声,老天爷已经给他们做了媒。您老就成全他们吧。

三叔不是老顽固,他哎叹一声道,先救人吧。

阿翠的抗婚感动了山神,三叔为她举办了隆重的送亲礼,一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哭嫁歌传出几道山岭,林子里的鸟儿也不再叽叽喳喳,全都凝神聆听。据说,男方的婚礼更热闹,宴席摆了一百多桌。我没有去,山脚村没有去几个人。为防患于未然,所有的未婚青年不能去,山路遥遥,年老体弱的也不能去。亲友里的长辈因礼数更不能去。几乎没人送亲了,虽然男方父母事先就表示理解,但让新娘独自出嫁还是觉得丢丑。好在我们村头有个娘娘庙,香火一直鼎盛,以慈悲为怀的几个尼姑心头不忍,换了农家新装,扮成阿翠的姐妹送亲,才解决了这道难题。

梦里山村我没有去过,只听三天后回门的阿翠描绘过那里的景色,确实称得上是人间仙境。山坳里云遮雾绕的几十户人家,半遮半掩在轻松翠柏绿榕树之中。山泉从农舍的木墙角下面淌过,喜鹊在屋檐上呢喃,远处一道悠悠的山歌,在漫山遍野的枝叶上打着滚儿,有如六月的凉风带有清甜流进人们的耳朵,流入人们的心田。生活在梦里山庄的村民,享受着上苍无边的宠爱。金色的稻谷布满山冲,明黄色的芒果长满山腰,瓜果四时鲜,蔬菜青欲滴。村民们只要付出三分汗水,大地就回报十分收成。大多数时间,他们是在唱歌和游戏。

阿翠是在村口跟我讲的,阿辉一脸幸福地站在一旁,手里提着装满礼品和香烛的提篮。我正从邻村转来,约好了几个同伴,准备去珠江三角洲打工。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不愁吃穿了,又想做楼房,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田里刨不出这些升级的幸福,只能寄托于外面的世界。想想梦里山村的人们,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把欲望压得很低,却从来不缺乏幸福和欢乐,不觉感慨万千。什么事情都不能比较,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从阿翠满足的叙述里回过神来,问她这么晚还回梦里村,不在娘家过一夜?

阿翠说今天不走,是去娘娘庙拜香。

尼姑们做了善事,也该得到好的因果。我理解地点头,示意阿翠进庙里去。这个娘娘庙,男人是不能进去的。阿辉把提篮递给阿翠,陪我站在村口的榕树下。应该说是我陪他站在榕树下,丢下新来的姑爷,让他孤身一人沐浴着凉风,似乎不很厚道。

阿辉看上去是个精明的小伙子,听我说要去珠三角打工,脸上透出麻木,和坚硬的山风有得一比,他礼貌地问这问那。我苦笑着告诉他,我也没有出过大山。山外的月亮是不是比家乡还圆,我也不知道。

他略思片刻,自信地说,梦里山村的月亮最圆,不仅山外比不上,山脚村也比不上。

我不知怎么说好,只有调转话题,又回到阿翠进娘娘庙上,才化解了尴尬。我说,常见你们那里的人来娘娘庙烧香拜佛,有的女人已经挺着大肚子,肯定不是求子,那到底求些什么呢?

阿辉沉默了。半响才说,她们是求生一个有残疾的孩子。

我大吃一惊,十里八乡的香客都是求子,没有谁求一个残疾孩子。这是为什么?

晚霞收净了,新月如钩,洒下一遍清辉。阿辉的脸色在树影下明灭闪烁。他说,山神给我们带来了安宁和富足,却也要我们付出代价,村里出生的孩子都有天残。像我这样,只缺一个小指头,还是非常幸运的。很多人天生是麻子、瘸子、瞎子......

难道几百年来,就没有出生过健康婴儿?

听老人说,出现了几个。不是夭折了,就是给家里、村里带来灾祸。最有名的是民国初年出生的一个混世魔王,长得眉清目秀,却带着一群人呼啸山林,为祸几县,差点给山村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屈指数来,没有天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后来又出生了几个健康儿,父母舍不得丢弃的,就自动离开祖居地,搬到山外去了。

你们那里的人求神拜佛,就是为了要一个轻残的后代?我大惑不解。

阿辉告诉我,去年也去了工作组,调查水土状况,是不是差一种或者多一些微量元素,至今没有结果,工作组的一个家属,却生了一个豁嘴孩子。

啊?

这是天神在保佑我们山庄。它对我们非常慈爱的。我们唱歌跳舞,我们编织刺绣。我们的舞蹈----大山里的精灵,不是照样跳到省城?当然,那是五十年代,我出生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看着他那一付懵懵懂懂知足常乐的样子,恨不得把他和阿翠拖出大山,让他们呼吸几口外面的空气。无奈我自己也没有走出大山,并且看到电视上说,城市里尽是雾霾,也不知外面的空气新不新鲜,只能暗自叹气。

两年后,我在佛山的大街上与他们偶遇。小两口抱着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正从肯德基店里出来。我注意观察了孩子的五官四肢,还要解开衣服看婴儿的身体。阿翠在一旁呵呵笑了,她拉开我的手说,四哥,小宝宝没有一点残疾。你就别瞎费功夫了。若他不是一个健康儿,我们犯得着背井离乡吗?

你们被赶出梦里山庄了。

阿辉的脸阴了,含糊地说道,也不能说赶,我们自觉离开的。梦里山村是我们的家,我们总有一天还要回去的。

回那里干啥?山脚村我也不回去了,就留在这个城市。阿翠打断阿辉的话,快言快语说道。

我抱着孩子,回望云雾里的北方。梦里山庄在那片云下,是不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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