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列从山东菏泽开往东北黑龙江的长途火车上,一位身材娇小,面容俊美,一脸茫然,眼含泪花的姑娘,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一片片田野,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她叫刘锋,是一位普通的山东农家姑娘,此时,虽然坐在去往黑龙江的火车上,但是,她的心里,却是犹如飘浮在云雾中。看着别人或是酣然入睡,或是轻声交谈,而她,却把头别向窗外。
任由泪水冲刷着脸颊,她不去擦拭,贪恋地望着家乡的一草一木,眼前似乎看到了老母亲哭晕过去的情景。她抿了抿嘴唇,尝到了一丝咸咸的泪水,心里一个声音在呼喊着:“娘啊,对不起您,女儿不孝啊!娘,您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您一定不能倒下啊!”窗外飞快后退的景物,像一组组电视镜头,也像一张张记载着生活场景的信纸,一页页翻过,翻开了刘锋脑海里的记忆之书,那储存起来的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那成长中的酸甜苦辣,都像电视剧一样,在大脑的屏幕上一遍遍的上演着,上演着,挥之不去。
……
月夜,静悄悄的野外,两个人影游荡在田间小路上,一声重重的叹息,惊动了树上的一只栖鸟,呼啦啦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另一棵树枝上,惹得另一只鸟儿围着大树旋转了几个圈。
“你就答应吧,咱们是不可能的了。”一个带着幽怨的女孩的声音。
没有回音,只是,女孩的手被对方握住了,良久的沉默,继而,两个人拥在一起,女孩发出了低低的饮泣。这是一场恋爱的最终分手,两个相爱了几年的小青年,青梅竹马,最终,却不敢告知父母,因为,那还是一个相对封闭,封建意识极其强烈的农村。这对恋人都是本族人,这在当地是无论如何不被认可的,于是,在男孩的家里为他定了一门很好的亲事后,两个人彻底的分手了。
这是撕裂女孩心肠的一件事,让这个女孩变得心思绵长,忧郁多情,根本不像其他的农村女孩那样开朗,活泼。
这个女孩,就是刘锋,现在,她正坐在去往黑龙江的火车上,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镜头,又一次的放映在大脑的荧屏上,她不觉笑了,流着泪水笑着。
因为她想到了下一步自己在黑龙江车站出场的镜头,手里拿着约定好的信物,一朵红花,一本书,一身黑色的衣服,上衣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只是,自己由一个对方心里的男孩,变成了如今眼里看到的女孩。她想象着对方眼里惊讶的表情,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
列车带着时光的车轮,飞速的运转着,女孩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让脑子里的一幕幕镜头,一遍遍的放映着,她怎能舍得下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乡啊!
1986年的齐鲁大地,改革的春风刚刚刮来,农村的光景,一年比一年的好起来。这首先体现在那些爱美的女孩们身上。看,她们也敢于修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更敢于穿上时髦的衣服了,走在大街上,那自信的步子,嘿,真的快赶上城里的女人了!
刘锋生长在一个离县城十五里地的村庄里,在大家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总是特殊的。她特别的爱美,特别的爱干净,包括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都是和村里其他的女孩子们不一样的。她像极了荧幕里的女孩子,像极了舞台上的演员,好像,她生错了地方,不应该属于粗俗的农村。
是的,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属于舞台。她喜欢模仿舞台上的戏子走台步,喜欢唱古装戏,而且,唱得有板有眼。只要哪里有戏班子,她肯定去听,而且学着唱。或许,她上辈子就是一个唱古装戏的演员吧。
这样的女孩,在村子里,是被人们议论的。她被人们冠上了“轻浮”的形容词。
她瞒着家人,真的去找到一个戏班子,学戏去了,但是,没有忍受得了戏班子里的苦,呆了一个月,又自己回家来了。所以,她的唱功还是有一点点的。
小学没有读完的她,心却比天高。她爱读小说,想象自己是小说里的传奇女子;爱看电影电视,更把自己设想成荧幕上的女主人公,在自己的人生演绎一场惊天动地的故事。
是的,她终于做到了,作出了一件令人膛目结舌,令自己举步维艰的选择。
刘锋长得灵秀,也称得上漂亮,但是个子稍稍的矮了一些,这在农村,找对象就是一个缺陷。人们总说: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做活也好看。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找对象,个子的高矮成了无形的重点条件。
当村子里与刘锋差不多大的女孩们大都定了婚事时,刘锋的父母也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女儿条件不是很硬,就不能太挑剔了,看着好人家,男孩老实厚道,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在这样的心态下,老人就答应了一位媒人的提亲。那是临近村庄的一个男孩,高高的个头,憨憨厚厚的,不多说话,但是,大家都是互相了解的。其实,男孩确实不错,一家人的人品和家境更是没得说。但是,岔子就是出在刘锋身上,出在她的心高气傲上。她心思活络,眼睛会传话,但是,那个男孩子刚刚与她相处,显得不太会理解她的用意,于是,刘锋的心里便有了疙瘩。疙瘩随着一次次的相处增长着,刘锋心里的阴影也在慢慢的扩大着。就在这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轰动全村人,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稀奇事。
【二】
村里有一位大龄青年,叫玉安,是刘锋的本族近亲,两家距离不远。玉安自小酷爱武术,曾学艺于几位老师,也曾在戏班子里学过戏,并随着戏班子唱了一段时间的戏。后来,又去了武术学校,在学校里呆了一年多的时候,领家来一个外地女孩,成为了他的媳妇。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新闻,因为玉安年龄比女孩大许多,而且,女孩的父母不愿意,几次找到家里来,女孩都藏起来,不与父母见面,听说父母用了很多办法,最终也没有带走自己的女儿。女孩子认准了自己的选择,那时候的决心,真的是令任何人都刮目相看的。 玉安与女孩过起了贫穷但是幸福的生活,而且,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给小家庭增添了许多的欢乐。这期间,刘锋总是来玉安家里串门,与玉安的媳妇唠嗑,后来就是逗引孩子。她特别喜欢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抱抱小女孩,逗她玩。时间长了,刘锋几乎成了玉安家里的一员。玉安与媳妇常常收到一些武术学校的学生寄来的信件,什么地方的都有。他们看完信,就会回想一下在武术学校里的生活,说说某个人的事,要么夸夸某个男孩子,要么损损哪个男孩子,反正是唠嗑,说闲话,他们两口子从来也没有避开过刘锋,因为刘锋根本没有去过武术学校,那里的人,她谁也不认识。 是的,就是因为她
谁也不认识,所以,她用心的听着。说着无意,听着有心。玉安夫妻俩常常夸赞的一位黑龙江的男孩子,引起了刘锋的注意。她无意的搭着话茬,用心了解着这个远在黑龙江的男青年。心里萌生着一颗种子。
于是,刘锋趁玉安夫妻俩不注意,记下了信封上的地址,于是,这位心比天高的女孩,一心要效仿影视剧中人物的叛逆女孩,在心里默默酝酿着一个计划,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她以一个男性的身份,向那位黑龙江的优秀男孩发出了第一封信,与他结交成为了好朋友,书信来往的好朋友。
……
“哎吆!这新娘子长得真漂亮!”
“是啊!你看她那双眼睛,简直会说话。”
“可不是!人家怎么那么会长?”
“是啊,哪像咱,丑的不能见人。”
“哎呀,你当新媳妇的时候,也挺漂亮的。”
“不行,不行,别提了,咋也比不上这个新媳妇。”
“就是,别看这大兄弟平时不言不语的,怎么就找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媳妇!”
“就是啊,哎哎,你看,这新媳妇好像害羞了,怎么老低着头,我说啊,你们说话可注意着点,别吓着人家新媳妇,人家刚来咱这里,不像咱们一个个疯疯癫癫的。”“就是,就是,唉,那个,那个新媳妇,噢不,那个,嗨!给你说吧,妹子,这论起辈份来呢,你该叫我嫂子,那我就叫你妹子啦,啊?我给你说,妹子,我们这些傻娘们,一个个都是大粗人,没有文化,你呢,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以后,咱们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你说,是不?”
刘锋抬起头,笑了。再怎么地,自己不也成为了一个新娘子了吗?风风光光的,热热闹闹的,在这喜庆幸福的氛围里,在这到处洋溢着笑声的空气里,她一时真的忘记了自己的郁闷。是的,这幸福,真是让人眩目,如果是真的,多好啊!
可是,这是假的,她的心不禁又哆嗦了一下。
为了不让老人生气,她表面上答应结婚,一切都按当地的风俗,婚礼如期的举行,她压下自己的心事,当了一名”幸福“的新娘子。说她”幸福“,应该是对的。她是真的应该感到幸福的,公婆没有女儿,作为第一个儿媳妇的她,成为了一家人的贵客,被宠在了手心里。特别是十五岁的小弟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嘘寒问暖,保护着她,不让闹喜的人们靠近她的身边,简直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贴身保镖。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能改变她的心思,因为,她越发的感到自己所嫁的那个男人是那么的愚钝。其实,用“愚钝”这个词形容他是不恰当的。那是一个憨厚的,内向的男子汉,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忙着照顾客人,尽管也偷偷的看一眼自己的新媳妇,心里美美的,但是,他不太会,也不太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对媳妇的关心来,这,与他的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刘锋喜欢的,就是自己小叔子那样性格的男人,不喜欢闷葫芦一样不会表达的男人。
新婚之夜,在新娘子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平静的过去。
而后的几天里,新娘子不是住在娘家,就是身体不适,就只样,二十多天过去了,新郎的忍耐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终于在这一天夜里,发生了一场早就在刘锋预料之中的事情。
新郎没有解开刘锋穿了几层衣服又束了几个腰带的保护层,反而被刘锋手中的剪刀刺伤了手臂。 一场争吵在新房里彻夜不息。此后,刘锋搬到了另一个小床上……
事情不可避免地传到全村子,因为,农村里听新房的习俗历来都有。
公公婆婆陷入了浓浓的忧愁里,本来不爱说话的新郎更加的抬不起头来,更加的不说话。
生活在火药味中小心翼翼的过着,每个人都各怀心事。
但是,人们都不知道,刘锋的计划也已经在付诸实施中。
这些,新娘子娘家的人却并不知情,唯有刘锋的一个知己朋友,也就是我,这个今天曝光她的人,从始至终参与着整个事件,一再劝阻却最终没有阻止得了的人。
日子犹如平静的大海,在初春的阳光里显得越来越美好。但是,大海的深处,却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定好的日子越来越近,刘锋的心也处在极度的矛盾中。她知道,自己的离去,定会引起一场悍然大波,不说年老的母亲承受不了女儿的失踪,婆家的挑衅也会让娘家人很难招架。
但是,倔强的她,认定了自己的选择。
离去的前几天,她反反复复的交代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如果看到她的母亲实在是承受不了思女之痛,就告诉她实情,只能告诉她的母亲一个人。
每天晚上,刘锋与唯一的知己漫步在田间小路上,她的心似乎并没有为离开家乡而怅惘,反而,一种莫名的兴奋充满着她的心胸,她为自己离奇冒险的举动而跃跃欲试……
因为,在黑龙江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她心目中的优秀男孩。而如今,那个被她的爱神之箭射中的男孩,却一直把她当成一个男性朋友,这次前去,刘锋也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前去拜访的。
【三】
火车上的刘锋,在昏昏沉沉中,在向往新生活的兴奋中,在离开家乡的痛苦中,度过了三天三夜的漫长旅途,终于,熬到了下火车的时候。下来火车,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令还在山东的春天里游思的刘锋茫然了。抬眼四顾,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俨然数九寒天!下一站的地址在哪儿?她拿着手里的信封,一时陷入迷茫中。
眼看车站的人们快要散完,情急中,她瞅准了一位看上面目慈善的中年女人,上前问道:“阿姨,请问一下,您知道这个地方吗?”那人看了一下地址,笑着说:“知道知道,怎么,你要去这个地方吗?正好我家离那里不远,跟着我走吧。”要是搁到现在,一个单身的年轻姑娘,是断然不敢随便就跟着陌生的人走的,但是,那个时候,社会还没有发明出那么多坏人,更何况,一般的贫民百姓,大都是本本分分的,善良,热心。
刘锋像在空中抓到救命草一样,跟着那位中年妇女上了一辆公交车。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身处异地,刘锋无助的双眼和满脸的惶恐,被那位好心的阿姨看出来了。小时候常听说书的讲:“人不该死有人救。”也许,这就是上天冥冥之 中的搭救吧。那位好心人一直把刘锋送到了地点,来到了她向往的那个新家。
二十多年过去了,刘锋在黑龙江的生活,酸甜苦辣,又是一本写不完的小说,她有甜蜜的爱情,有劳苦的生活,有聪明可爱的儿子,有一次次因思乡而引起的病痛,有与公婆的不合,当然,还有她练就的胆大心细的本领。生活给了她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也给了她一个饱受沧桑的情感经历。她曾在月夜抱着自己的儿子去寻死,也曾换上过精神类的疾病,一次次,在那远离亲人的地方,她独自吞咽自己酿下的苦酒。万幸的是,刘锋选定的爱人,还是对得起她的,夫妻俩的感情一直很好。
这个“千里姻缘”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如今,男主人公也是我的朋友,还有刘锋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也来北京工作了,刘锋自己在南方开了一个冷饮店,一家三口,生活在三地,像我们当代大多数的家庭一样,各自为家庭为钱而奋斗着,辛苦,但也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