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车水谣

发布时间:2019-08-22 22:41:32

“车来个水哟九九个呀,啊又车到三百个哟......”

父亲哼着车水谣的声音有些吃力,低沉暗哑。水车在咯吱咯吱地转动,显得有点懒洋洋的,车头下方出水的流速流量在不断减少。已经连续车了300转,烈日当空,父亲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衣服湿透了,眼睛里也像是浸满了盐,辣辣的。

“歇下吧!”终于,听见父亲这样说了一句。我们手里的铰子同时一松,爬到水车车头的水“哗”的一下从刮板空隙里逃窜,像一尾大鱼向水塘里扎了一个猛子,激起了一阵水花。

那时父亲正值壮年,我只有十五六岁。包产到户虽然点燃了父亲劳动的热情,但干旱季节,责任田的灌溉成了大问题。靠近湖塘的田块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取水方便一些;远的田地,就有些鞭长莫及了。包产到户之初,本村的大型水利设施多半成了摆设,小型灌溉设备又尚未普及,于是炎炎夏日,日渐干涸的湖塘边成了水车的战场。上阵父子兵。只要是周末或者假期,父亲每次把水车往肩上一扛,我就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就得提着装有井水的热水瓶、扛着绑着伞的铁叉和两副铰子跟在父亲身后往畈上走去。

到了田头地角,父亲放下水车,慢慢转动水车的龙骨,检查连接处的小栓子,有时还要为车头的转动轴着点油。然后下到田边湖塘浅水里,熟练地将一根“├”状木架用锄头敲进淤泥中,将水车架在上面,调好高度。为了让修长的水车车身保持受力平衡,还要调整车头两边的大辕,用木契子楔好。

水车装好了,撑开绑在铁叉上面的伞,把铁叉插在地上,卷起裤管,打起赤脚,我们就在伞荫下开始车水了。父亲是主劳力,用双铰转动水车,左右开弓;我是帮手,用单铰,侧着身子用双手使劲。车头的辘轳在三根铰子共同用力之下开始了转动,龙骨带动着一块块刮板,排着整齐的队形,浩浩荡荡地奔赴水面而去。记得那时有一个谜语,“七十二兄弟,一同下江水。去时唱歌里,来时流眼泪”,说的放就是这种古老的灌溉器具水车,72兄弟指的就是72根龙骨和72块刮板,很形象。

混浊的湖水随着吱吱嘎嘎的龙骨刮板“哗哗”地流上来。清凉的湖水漫过我们的脚面,有时水里还会车上来一些水草和小鱼。

“车来个水呀一个哟,啊又车到二个呀......”劳动刚刚开始时,父亲车水谣的调子显得很欢快。车水谣其实就是用哼唱的方法来算水车转的圈数。72块刮板转一个圈,就算车完一个。读古代文学史,歌谣起源于劳动,如同“嗨唷嗨唷”的劳动号子,不仅能舒缓劳累,还可以协调呼吸和劳动节奏。父亲车水谣的计算方法是1,2,3,4,5,.....99,100,然后跳过去,又是1,2,3,4,5,......99,200,整百整百的变化,这样数起来更省力吧!

在父亲的车水谣里,池塘里的水汩汩地流进了干裂的土地,然后分散成无数股小蛇,沿着稻田低洼的地方往前爬行,“滋滋”作响。微风吹来,久渴的禾苗惬意地随风摆动。父亲甩开膀子,两手拉动铰子转得飞快,少年的我用尽全身力气跟着父亲的节拍,把手里的铰子一推一拉,渐渐地虎口热辣辣的起了水泡,渐渐地手臂开始酸痛,直到麻木.......

偶尔,在擦汗的空隙,或者趁着父亲下水修理水车的机会,我会抬头望望天空和远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旱季的天空显得那么高远。近午的田野,闷热无比,偶尔吹来一丝丝凉风,让人感觉那就是人生极致的享受。湖塘的尽头,有几只白色的水鸟一会儿俯冲,一会上飞上天空。在烈日的炙晒下,池塘里的水蒸发得很快,水位不断下降,一些小鱼飘浮在了水面,父亲也不得不要几次调整水里木架横梁的高度。架在水塘边的水车更陡了,车水更吃力了。

“车来个水哟九十九,啊又车到二百个.......”

日渐当午,饥肠辘辘、疲惫乏力的我从父亲的水车谣里,听出了难以言状的叹息和劳累的辛酸。远处,村庄升起了炊烟,村口传来了妇女们呼唤田间劳动的男人回家吃饭拉长声调的喊声。

少年时代的艰苦劳作,让我早早地懂得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很多年过去了,水车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但父亲的车水谣夹杂着汗水、青草味和稻香穿越了人生的岁月,深入到了我的骨头和灵魂中,浮动在我成长过程中的无数个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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