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1年农历腊月初五,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那天母亲溘然长逝,带着无限惆怅,驾鹤匆匆西归,时年63岁。她走得那样匆忙,居然来不及听我说上一句:“妈,我来晚了。。。”
每当想起母亲生前的种种际遇,我这不孝之子便会愧疚不已,泪水泫然,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我却没有对她尽忠尽孝,尽一份当儿子应有的责任。
母亲生我的时候,父亲参军在抗日战场上,母亲、大我两岁的姐姐以及爷爷我们四口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家里虽有几亩薄地,也有当地政府指派的人给代耕代种,但因缺肥少水,收成甚微,连年饥寒交迫。母亲每顿吃的都是掺糠掺菜的玉米饼子,用攒下的一点点面粉孝敬爷爷和喂养我。刚出生时,母亲因营养缺乏,挤不下乳汁,我常常饿得嚎啕大哭,母亲的心像针刺一般的疼痛,转头黯然泪下。
父亲伤残解甲归村后,便扛上了“四杆旗”——党支部负责人、民兵连长、治安主任、民调主任一揽子双肩挑。每天晚上家里挤满了人,有请示汇报的,有让他调解矛盾的,也有请他参加婚宴的,经常闹腾到深更半夜,嘈杂不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忍无可忍之下,父亲动意辞职,担心已是病魔缠身的母亲难耐这样的折磨。母亲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劝慰父亲说:你是村里最早的党员军人,党组织那么信任你,街坊邻居都那么支持你,你不干让谁干?你怕我身体受不了,这我知道,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
1958年,我考入了荣成二中,家里无钱支付学杂费和饭费,母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学。她把箱子、柜子上的铜拉手拆下卖了,也没有凑够学杂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母亲一咬牙,夜晚在月光下搓稻草绳,她双手搓出了一串串血泡泡,血泡碎裂后长成了厚厚的老茧……我的中学生活费、学杂费是母亲用双手搓草绳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些学费浸泡了母亲多少的心血,寄托了母亲怎样的厚望!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后来听说母亲有好几次搓绳从日落搓到日出,白天还照常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看着母亲瘦骨嶙峋,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心疼不已,暗暗发誓:妈,我一定发奋读书,决不辜负您的厚望。
1960年前后三年,中华民族经历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饥荒让多少个家庭流离失所,饥饿吞噬了多少个鲜活的生命。星期天,我带着同学小周回村采代食品——梨树叶充饥。小周说,他家断炊两天了,兄弟姊妹大人有六人患了水肿病,母亲听到后,将我家仅剩下的八斤地瓜干偷偷塞进小周盛梨树叶的麻袋里。星期一回校后,小周握紧我的手,泪流满面地不断重复着他父母对他说的话:“你同学的妈妈长了一颗佛心,她大慈大悲终生难忘,你要代表咱全家十口谢谢这位活菩萨。”
1966年“四清”运动末期,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诬陷我父亲不仅是个彻头彻尾的走资派,还栽赃他贪盗现金800元,粮食1000斤。轮番批斗逼迫他交代问题,什么“喷气式”,什么“吹灯会”,什么剥掉外衣在冰冷的风雪中罚冻……还勒令我们全家七口都参加陪斗父亲,现场小妹妹鼻孔淌血,憔悴虚弱的母亲病体难支,大年三十除夕后凌晨一点,一头栽地,昏倒在批斗密室里,苏醒回家后,母亲咬紧牙关说,这个除夕夜全村百家爆竹响,千家灯火红,唯独咱家在死亡线上挣扎……她对我耳语了一会儿,我顿开茅塞,于是一封九页长的上诉信写成了,我徒步十五里投进了石岛镇“四清”大队意见箱内,时隔五天春节假结束工作组成员回来后,“四清”大队派来调查组驻村调查,最后查实,强加在我父亲头上的莫须有罪状,纯系捏造。
那是一个混沌的年代,一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年代!在那样一个奇葩的年代里,母亲,一个普通的山里女人,依然昂起不屈的的头颅,向世俗宣战!
1981年年终,我参加县教师进修学校教材教研工作。我母亲从天津姐姐家病危转往乡下东寨村妹妹家,我浑然不知。当时妹妹要告知我母亲病危的事,母亲愣是不让妹妹告诉我。她让妹妹转告:她患的是感冒,扎扎针,吃点药,很快就会好的,别让我分心,让我安心研究教材,为全县语文教学多尽一点责任。
教材研究工作结束后,回家后才知道母亲病重住在妹妹家中,当我将母亲接回家后,母亲蜡黄的脸已没有半点血色 ,枯瘦的双手,青筋凸得老高。我轻轻地摸了一摸,冰凉干硬,透彻心底。此刻,我已无语哽咽,泪湿青衫。
母亲艰难地睁开混沌的双眼,久久地凝视着我,嘴唇不停地抖动,我已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但我依稀分辨出她心底里的话:“郑仁(我的乳名),我走后,你……你要照顾好咱这个家……”
我想说:“妈,我来晚了,您不孝的儿子对不住您。。。”但却如鲠在喉,一任泪水挥洒。
母亲的手彻底僵冷,缓缓闭上了眼睛,带着无限的惆怅,带着对儿孙无限的期盼,永远离我而去了。而我却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母亲情深深深似海,儿子惭愧愧无终年。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祈盼母亲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那里没有争斗,没有饥饿,没有悲苦,没有烦扰。
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儿子。
谨以此文,遥祭慈母一路走好!
作者:姜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