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北,是山的世界。翻过一座山,还是一座山。许多人在山里爬了一辈子,至死也没能爬出山外。有山必有水,穷山配恶水,这就是造化的哲学。
群山中偏有一脉苍龙山,似模似样长得一身龙的样貌,风吹草木动,仿佛也不是草木动,而是龙的鳞甲片片张缩着,在透气。你最好还是别看它,它动不动就要张嘴跟你说话的样子,弄不好会吓你一跳。山腰上轻盈盈走来一朵云,你最好也不要看,看一眼,你会被摄住了,你的头脑就空灵起来,映出无穷的神妙!任你是何等的粗人,只要望一眼苍龙山,你就知道什么是灵秀了。要问苍龙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山里的人不知道。曾经来过一个高人,说这是一龙脉,千年一遇的绝妙风水,必主出真命天子。
在苍龙山的深处,有一个狭长的小坝子,坝子上蛇虫蚁蝼般活着一些人,于是坝子便有了名字,叫做龙树。滇北地名中的“树”不是“树”,而是“宿”。你听说“将军树”的话,不要望文生义,以为那里有状如将军的大树,那只不过是当年石达开率兵宿过的地方,寸木无有。这“龙树”是不是龙住宿的所在呢?人们不大说得清,只知道祖祖辈辈都这样叫,必是有来历的。
龙树有三二十户人家,小桥流水,茅屋如黛,俨然世外桃源。以秦岳两姓势众。岳姓人家自称是大宋朝岳飞的贵胄,秦姓人家自认是千古名奸秦桧的后裔。秦岳两姓至今不通婚。
深山是神秘的,深山中的生活也是神秘的!
太阳早早地蹲到了远山的桠口上,悠闲得像一个躺在牛粪堆上吃叶子烟的老者。山越发显得苍黛而神秘,满野黄灿灿的油菜花也带着几分阴惨惨的味儿。唯有那一团团冒在茅草房顶上的炊烟氤氲出一些人间气息。山村的傍晚总是这样地荒寂,凄凉。这时候,生产队长吹响了哨子,在山坡上修造大赛田的社员们一窝蜂地收了工。三爸扛着铧口,吆着牛,慢吞吞地向牛圈走去。下山的太阳彤红,就像一个鸡血凝成的饼子。残阳红如血,天下要大乱了,苍生要遭动了……曹操杀人八百万……在劫者难逃……三爸自个儿嘀咕着。
牛圈门前已蹲了一大堆人了。龙树人没有什么娱乐,除了吹灯和婆娘睡觉外,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生产队的牛圈了。人和牛不同,牛除了干活路就是吃,睡,人除了干活路吃睡之外还需要一些东西,文明人叫做精神生活。你很难说这是人的优越呢还是累赘?总之,人比牛贪多了。龙树人不懂什么“精神生活”这样的新玩意,他们干了一天的活路,就想在一块摆摆龙门阵,打听一下东家长西家短的,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发表一下自己的见闻。村里也就牛圈这么个公共建筑物,牛圈背风,和牛们在一起暖和,心里踏实。只要不落雨下雪,人们总是要在牛圈门口会一会的。
三爸过来了,大家马上让开一条路,三爸在龙树是受人尊敬的,因为三爸有文化,会写字,会算命占卜,还会施法术。跟三爸在一起,就会见识许多稀奇事,碰到许多幸运。罗牛儿家的猪跑不见了,哪里都找交了,就是找不着。不用急,去找三爸,三爸掐指一算,说,往南找,果真就找着了。队长和三爸去四川买牛,到金沙江边了,三爸说,坐下歇歇,吃杆烟。队长说,船等着呢?三爸说,莫急,吃杆烟!结果船开到河中间就翻了。后来队长逢人就说,好在有三爸,捡回了一条命。
三爸裹了裹毡褂,靠着牛粪堆坐了下来,很舒服地嘘了一口气。罗二俵叔连忙将自己的牛皮烟盒打开来递给三爸说,尝尝新,这是我刚割的头发兰花烟。
听说饶六指家闹鬼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三爸吃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说道,饶六指家那个事嘛,是有点邪门!那天,我才坐下来裹好一杆烟,他家大门口就掉下来一摊血。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家修房子的时候得罪了木匠,木匠使了降,他婆娘蹲在茅厕板上屙尿,屁股上突然挨了一大巴掌,回过头一看又啥子都没有,吓得光着身子就往外跑,后来就病了,我去治解了,没事了。
听说大前天,秦老牛家挖茅厕挖出一个金娃儿,在家里放了一个晚上就不见了,那金娃儿会走路么?三爸吃完一杆烟,把烟锅巴在鞋帮上磕了,才说,金娃儿是有灵性的,是个祥瑞之物,轻易不肯现世的,如今现了,定是表示啥子征兆,要等今后应验了才知道了。金娃儿在地底下呀,行走如飞呢,一个晚上,说不定就跑了十万八千里了。要拴住他也容易得很,只要用一条红丝线把他的双脚绊住,他就跑不脱了。
罗二婊叔又裹了一杆烟递给三爸,说,近来怪事多得很哎,我看到天上的星宿也飞得很,就绕住我们龙树坝子飞。如今这世道,怕是要变了,天下怕是要不太平了。
你们听咕哝鬼又来了。大家就听到了咕哝咕哝像是一群人摆龙门阵的声音,那声音从远处过来,又从大家身边过去,越去越远,却连鬼影都看不见。龙树人认为这是一群鬼过路,所以叫“咕哝鬼”。
唉——,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天不早了,回去睡瞌睡喽!
于是,人们就带着满身鸡皮疙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