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梦魇(散文)

发布时间:2024-07-15 11:03:40

冬夜的梦魇 (散文)

说起来,人都怀有很深的恋旧情结。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大家总是滔滔不绝,意犹未尽,好象有说不完的话题。即便是些细微琐碎的皮毛小事,有时候也会拿出来翻检一番,在心头泛起悠远的记忆,在头脑中闪现还未曾消弥的印迹。

我何尝不是如此,内心总是充斥对于往事的缠绵。想起自己童年的时光回忆以往艰苦的岁月,好些事情虽然已化为缥缈的烟尘,逐渐漫漶在自己的记忆当中。但是,有时候细细地回想起来,却似乎才发生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当然,这些往事所以无法从头脑中轻易抹去,必然是对它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甚至对于自己的生涯有过重大的影响,才会穿越时空的隧道,长久地留存于心灵的深处。

记得那一年,我刚好十一虚岁,在本村的小学五年级读书。暮冬时节,一个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冬日,那天恰好是星期五。傍晚时分,我顾不得放学回家必须统一排队的规定,向班主任简要说明情况,先行请了一个假,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弓起腰身,紧缩脖颈,匆忙地从学校跑回家里。

我回到家里,放下肩上的书包,顺手挂到墙壁上。回头一看,在迷蒙昏暗的暮色中,三个妹妹正躲在厨房里,在依偎着身子相互取暖。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衣服穿得太少的缘故,她们蜷缩在厨房灶膛边的一角,似乎在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我固有的印象当中,那几年的天气好象特别寒冷,冬季的日子也显得特别冗长。那时候的寒冷,的确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冻得人难以忍受。不比现在这几年的气候,存在所谓“厄尔尼诺”的暖冬现象,等到了冬天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寒冷的感觉。

我看到如此这般的光景,心里实在有些恼火,但又不敢发作,连忙哄劝她们起来,进行了简单的分工。我大声地发号施令,指挥她们协助自己烧火做饭、烹煮猪食、饲喂鸡鸭等等,要力争在傍晚天黑之前,发挥自己的统筹指挥能力,合理安排好人力资源,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料理好全部的家务杂事。当然,最首要的还是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只有完成了这些事务,我才能松一口气,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成了一家之长。父母因为超生了一个弟弟,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的规定,经过社队组织反复动员做工作,响应公社以及大队干部的号召,前往十来公里以外的公社卫生院,落实结扎绝育措施去了。临行的时候,他们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将管理家里事务的重担交给了我。我虽然只有十一虚岁,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顿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责无旁贷,舍我其谁? 迟疑了片刻,只好有些踌躇不安地接受下来。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像我们农村长大的孩子,在过去那些艰苦的年月,根本不存在娇生惯养的条件。当时的广大农村,在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的管理体制下,耕作条件落后,生产力水平低下,种植的品种单一,粮食的亩产量只有三四百斤。全体社员一年到头在田里摸爬滚打,每年人均粮食标准也不超过两三百斤,十分难得吃饱一餐饭。更何况当时生育没有节制,人口急剧膨胀,人多田少的局面日渐显现。加上政治运动频繁,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偏离了农村发展的轨道,导致严重的天灾人祸。众多让人莫明其妙的人为因素,造成了农村的贫困落后。我们从小耳濡目染,亲身经历,对此感受颇为深刻。

为了勉强填饱肚子,我们在上学读书之余,经常跟随父母从事集体生产劳动,掌握初步的劳动技能,种植番薯、蕉芋、木薯之类的五谷杂粮,聊以弥补无米之炊。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身体虽然孱弱,但是心智却变得有些早熟。尽管小小的年纪,却能感知人生的艰难,体谅家庭的窘迫,理解父母的艰辛。在那个时候,我们从来不会提出过多的要求,即便是最简单的需要,诸如一双鞋子,一件新衣,一个书包,也随便听从大人们的安排,不敢逾越最起码的规矩。

因为从小干惯了农活,所以做起一般的家务活,也算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根本难不到我们。今天中午,我便未绸缪,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连续到山脚下的小河里挑了三担水,把偌大的水缸装满了,还在水桶里贮蓄了两个半桶水,所以现在可以比较从容地应付其他家务活计。我们住在半山腰上,必须到山下的河里挑水吃,挑一担水需要二十多分钟,所以说起挑水,这绝对是一个体力活。我每趟最多也只能挑大半桶水,马不停蹄地连续挑了三担水,已经累得够呛,肩膀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是水是人类和动物生存的第一需要,须臾也不可或缺,再难也必须先行解决。

我从屋后的草寮里背了一捆干柴,点着了灶膛里的火,屋子里顿时有了一些暖意。接着,洗好了大铁锅,舀上几勺清水,将半斤米和两碗番薯干一同放到锅里,开始烧火煮粥。那些年月,大米属于奢侈品,只能和番薯、蔬菜等搭配起来吃,美其名曰“糠菜半年粮”,一个挺有诗意的现实说法。

然后,开始清点和饲喂归巢的鸡鸭。一共有大小公鸡和母鸡三十多只,大番鸭二只,杂交的半番鸭六只,下蛋的本地麻(泥)鸭十五只。经过反复清点了好几遍,确认数目无误后,便用秕谷和粗糠混合搅拌的饲料进行喂食。鸡鸭们争先恐后,一哄而上,拼命地挤上前去抢食,完全是一个纷乱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河溪里觅食回来的泥鸭嫲,今天好象不大吃食,表情显得有些呆滞,根本不像平常那样拼命抢食。因为心里有事,也就没有太过留意,只是尽快将饲料撒下去,连忙转过身去,抓紧处理别的事情了。

接着,我又急忙煮好了猪食,叫上大妹妹帮衬,两人抬着满满一大桶的猪潲,到猪栏里去喂猪。猪圈不是很大,一分为二地从中间隔开,左边关的是一头大黑猪,据说是家里历史以来养得最大的猪。也许是家运转好的缘故,这头猪长膘特别快,仅半年多时间,竟然长到了二百斤左右,引来周围邻居们的羡慕,经常有人前来观摩。另一边是两只小猪,每头大概也就三四十斤左右。这三头猪见到我们到来,不等我们放下猪汁桶,撒欢似地用前脚搭上猪栏的围墙,嗷嗷叫唤着要吃食。我连忙放下猪汁盆,将这些用泔水、米糠、野菜等煮成的潲食舀下去,三头猪便挤上前去拼命抢开了。

等到做完了所有家务杂事,吃完热气腾腾的稀粥,身上感觉稍微暖和起来。我看了看屋外的天空,因为冬天日短夜长,夜晚来得特别快,天早就已经断黑了。便吩咐大妹妹负责,带领两个小妹妹先洗脚,然后赶紧上床睡觉,躲到被窝里比较暖和,才不会着凉感冒。将一切安排妥当,我连忙溜出了家门,乘着朦胧而黯淡的天光,一路上急速地小跑着,匆忙赶到了二里路以外的大队部。

这时候,大队部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片嘈杂,电影即将开场了。今天晚上在这里放电影,而且是我最喜欢的战斗故事片,这是今天下午到教室里才听到的消息。我因为连续几天忙于家务事情,险些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

在我们小的时候,农村里很少放电影。如果听到那里放电影,即使走上十几里路,也要跑步前去看上一场,为此还经常闹一些笑话。因为听信别人的误传,十几个人跑去隔壁村庄看电影,结果走了冤枉路的经历,的确经历了很多的次数。由于当时农村生活异常的枯燥单调,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所以遇到有看电影这样的机会,整个村庄无异于像过节那样热闹和兴奋。不但小孩子兴高采烈,忙不迭地搬好凳子,或者用石头占领场地,就是大人们也会尽量提早收工,抓紧烧火做饭,料理完家务,以保证赶上看电影的时间。这成了当时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都对此心照不宣。今天傍晚我所以心急火燎地回家,而且老师也大发慈悲地同意提前请假,都是因为存在这个特别的缘由。

经过大队党支书放映前声嘶力竭的讲话,从国际国内形势到当前的冬季农业生产,进行长时间的安排部署以后,在人们的万分不耐烦当中,晚上的电影终于开场。这天晚上的电影片名叫做《难忘的战斗》,说的是解放军的工作队长,率领部队战士前往粮食产区,发动群众收购粮食,特务指使土匪破坏购粮工作,偷袭我运粮船队,解放军趁机诱蛇出洞,给敌人以毁灭性打击的故事。故事引人入胜,情节生动曲折,比以往的样板戏实在好看多了,让我们感到无比的兴奋。

我夹在拥挤的人群当中,仰起头颅,踮起脚尖,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被电影中的故事情节所震撼。正看到解放军的运粮船队遭到敌人偷袭,解放军战士沉着应战,正在奋起反击敌人的紧张时刻。突然间,我感觉背后的衣角好象被人用力扯了几下。我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扭过头去一看,发现大妹妹在人群的夹缝中伸出手来,用力扯着我的衣服,一副焦急的神情,招呼我赶紧出去。

我心里“格登”一下,意识到可能出什么事了!万般不情愿地挤出人群,没好气地连忙问到底有什么事情?妹妹胆怯地看着我,吱唔了几声,告诉我家里的泥鸭嫲可能吃了农药,全部都快要死掉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感到惊慌失措,一下子没有了主意。我略微停顿了一下,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闪烁的电影屏幕,连忙拉起妹妹的手,在黑暗之中摸索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

我踉跄地回到家里,点着蒸子火到鸡鸭棚里一看,其他鸡鸭都好好的,就是平常下蛋的十五只泥鸭嫲,全部东倒西歪,疲软地匍伏在地上。它们低垂着头,扁嘴呷里流着唾沫,在那里垂死挣扎,奄奄一息,其中有三四只鸭子的身体,都已经硬梆梆的了。我一下子慌了神,险些大声哭泣起来!

这些下蛋的鸭嫲,无疑是我们家里的命根子。它们每天都会下蛋,把这些蛋积存起来卖了,就是一家人的衣服鞋帽、油盐酱醋、以及自己读书的学费呀!现在突然无缘无故地死了,教我怎么跟父母交代呀? 再说,这些鸭子以往天天都在河里放养,它们早上会自动到河里去,傍晚又能够自行回来,好象训练有素,已经成为习惯,从来都是平安无事,为什么今天就会被人给毒死了? 而且现在进入了冬天,过一段时间都过年了,田里的庄稼已经全部收晒完毕,鸭子在河道里觅食,并不会伤害任何人呀! 究竟是谁那么狠毒,趁自己的父母去公社结扎的时候,要将自己的鸭子给毒死呢?

我强忍着眼泪,脑子里一片混乱,百思不得其解,实在难以找寻到问题的答案。心里头虽然充满怨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先想办法应对眼前突发的情况。我和妹妹一起动手,迅速对病死鸭进行隔离。然后,仿照大人的做法,抱着一线的希望,将几只看上去中毒轻微的鸭子,进行简单的解剖处理:用菜刀将它们食囊剖开,把里面散发着恶臭、令人作呕的毒饵淘出来,用清水冲洗干净后,再用针线将食囊缝合上去。以前我看过大人们如此做过,侥幸可以救活个别中毒不深的家禽,算是一种紧急补救措施。

暮冬时节的夜晚,屋门外北风呼啸,冰冷刺骨,天气特别的寒冷。除了凄厉刺耳的风声,天地间陷入浓重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显得阴森而可怖。可能大家都赶去看电影的缘故,周围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凄迷冷清得让人感到有点害怕。我的两个小妹妹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她们在楼上早已经睡熟。因为年纪实在太小,也不好叫她们起来陪伴我们。我和九岁的大妹妹两个人,眼里噙着泪水,抽吸着鼻涕,艰难地蹲在厨房门口,借助竹蒸子火的光亮,用冻得红肿僵硬的双手,采取最原始的土办法,对这些垂死的鸭子进行异想天开的“手术治疗”。那凄苦可怜的一幕,至今回想起来,都使我禁不住泪水婆娑,心里久久难以平静!

我们的“手术”才进行到一半,刚刚缝合第四只鸭子剖开的食囊,还想继续进行下去。妹妹说:“哥,没有用,你看先剖颔的鸭子就要死掉了!”我扭过头去一看,先行处理的两只鸭子艰难地挣扎了几下,身体已经慢慢开始变得僵硬。看来,这些鸭子吃食的毒饵太多,中毒的时间过长,加上毒性太大,已经很难救活了!我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沮丧,万分无奈地放下手中垂死挣扎的鸭子,无力地坐到了冰冷的地上,伤心地啜泣起来!

我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这些鸭子还没死掉,看上去还算比较新鲜,将它们赶快宰杀,多少还可以卖几块钱,挽回一点家里的经济损失。我们农村当时的情况,由于大家粮食困难,只能少量饲养家禽家畜。等到鸡鸭养大了,不是留起来过年过节,就是拿到街上卖了换钱买油盐,所以对于吃肉是十分奢侈的事情。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几乎没有肉吃,因而对肉食的欲求十分地强烈,对吃了少量农药中毒死亡的家禽,甚至病死的小猪等家畜,也会经过适当处理后食用,以解肚中肉味之馋。我偶然也吃过这样的东西,知道这些鸭子多少还有些利用价值,所以才会作出宰杀鸭子的决定。

我连忙返回厨房,和妹妹一起烧火煮开水,开始准备宰杀鸭子。当铁锅里的水在哗哗作响的时候,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我估计电影已经放映完毕,周围看电影的人已经从大队部散场,陆续回到家里来了。我脑子急速地一转,吩咐妹妹小心看着灶膛里的火,自己急忙拿了火把,借着闪烁的火光,跑步到几十米以外的人家,去寻找住在那里的堂叔。

我推开破旧的木门走了进去,看见堂叔兄弟两个人,刚从大队部看电影回来,坐在矮凳子上洗脚,正准备上床睡觉 。他们当时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龄,是两个毛头小伙子,也是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他们看到我非常狼狈和急切的样子,心里感到有点奇怪,忙问我有什么事情?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睡觉?我连忙将自己家里鸭子中毒的事情告诉他们,央求他们无论如何要帮忙,将这些鸭子进行宰杀处理。如果不及时进行处理,等到明天就要全部扔掉了。我特别加重语气,说等收拾好这些鸭子,我们焖两只鸭子吃么。

他们知道了事情的梗概,稍微迟疑了一会。说是白天在平整土地的工地上拼活了一整天,确实是累坏了,全身的骨头好象已经散架,况且现在已经是深夜,明天还要早起出工,很想上床去睡觉了。但是,当看到我急切无奈的眼神,一副邋遢狼狈的样子,确实也可怜我目前面临的处境,终究耐不住我的百般央求,答应过去帮助我杀鸭子。见到他们终于答应了,我原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等到我们回到家里,妹妹已经把一大铁锅的水烧开了。我们立即行动起来,按照相关的操作程序,各就各位,一只一只地将鸭子用开水烫热,进行脱毛处理。大家手忙脚乱,刚把十几只鸭子的毛拔尽,准备清理鸭子的内脏,发现水缸里的水全部用完了。没有水如何清理鸭子内脏?三个人只好冒着刺骨的寒风,点了火把和电筒,提着水桶,拿着菜刀,扛着盛满一大竹篮的鸭子,来到山脚下的河边码头上。

我们蹲在冷风嗖嗖的河沿上,浸漫着冰冷刺骨的溪水,紧缩着脖子,颤抖着嘴唇,口里咝咝地吸着冷气,直喊着好冷啊! 忙不迭地将全部鸭子开膛破肚,将有毒的内脏悉数扔掉,只留下鸭子的躯壳。等到将鸭子全部清洗干净,连忙跺了跺蹲得发麻的双腿,趄趔着僵硬的身体,拎着水桶,提起满竹篮的鸭子,全身直打哆嗦地跑回家里去。

回到家里,大家依着灶膛添足柴禾燃起了旺火,围着火苗烤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身上才觉得有些暖和。我们用最短的时间,斩好一只鸭子,加上油盐姜蒜等佐料烹调好了,四个人便悉哩嗖啰地吃起来。也许肚子饿了的缘故,大家感觉鸭子的肉质和口感还算不错,似乎与平常吃的滋味差不了多少。本来依照我的意思,一定要多斩一只鸭子煮来吃了,但堂叔说没有酒之类的配佐,光吃鸭子吃多了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确实不可能有酒,也就只好作罢。他们吃完鸭子,揉了揉迷缝着的眼睛,因为一天下来的确是太累了,明天又要起早出工,便简单吩咐了我们几句,急忙回家去睡觉了。

宰杀鸭子这个最大的问题总算解决了,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我和大妹妹两个人,带着全身的疲惫,忍受着瞌睡的折磨,顾不得两个眼皮在不断打架,拼命揉搓着几乎难以睁开的眼睛,将其余的十多只鸭子,一只只用沸水煮熟后,装进竹篮晾起来。等忙完了所有事务,已经到了凌晨两点钟,打鸣的公鸡接连着都叫了两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睁开困乏的眼睛,觉得头昏脑胀,喉咙里有点想要作呕的感觉,但还是不得不爬起来,挑着鸭子到村子里去叫卖。本来平时可以卖十多块钱一只的鸭子,现在每头只卖三块钱。这个价钱还是我在昨天晚上宰杀鸭子时,通过咨询堂叔,经过他们反复论证才确定下来的。

我在村子里来回转悠,叫卖了整整一个早晨,弄得口干舌燥,总共才卖出去三只鸭子。在村子里每碰到一个人,他们都会仔细端详,反复察看,询问是什么样的鸭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宰杀? 眼睛里充满着狐疑的神情。当然,有的人也特别关心我,对小孩子卖鸭子感到奇怪,听到我对事情的解释以后,眼中透露出些许的惋惜和同情。

我对于所有的询问者,采取一视同仁的办法,都是不厌其烦,每问必答,如实告知情况,反复说明这不是得了瘟病的鸭子,而是不小心误吃了一点农药,怕养不活才宰杀的。这些鸭子宰杀的时候尚未死掉,还扑腾着翅膀呢!实在是很新鲜的等等。我像一个老到的生意人,用这些似是而非并且十分勉强的理由,去应付各种各样的询问者。

因为鸭子确实比较便宜,看上去还比较新鲜,肉皮上还有些许的淡黄色,不会象瘟鸭那样肉质发黑。尽管是死鸭子,但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趋上前来看了又看,问来问去,试图买一只回家去吃。也许是那个年头大家比较困难,大多人都是囊中羞涩,身无分文,即使农药毒死的便宜鸭子,也实在买不起,反复问了几句话后,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当然,也有个别人看我是个小孩子,想占我的便宜,拼命压价,说被农药毒死的鸭子,一只最多只值五角钱。见我不太理睬他,他又充当起好人来,吹嘘他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看我碰到这样的倒霉事情,又是一个小孩子,所以内心感到十分可怜,可以适当照顾我,给我一块钱行不行?

我当然大声说:不行,坚决不卖! 说实在话,我内心鄙夷这种做派的大人,并不见得是鸭子价钱的问题。高的价钱我卖不到,太低的价钱我自然不肯卖。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作为一个大人,没有任何同情心,就是想趁火打劫,占小孩子的便宜。做人必须要有做人的底线,不能随随便便地信口雌黄,哪里能够想占别人的便宜,还要卖巧弄乖呢?!

我回家吃过早饭,将妹妹们集中起来,认真地吩咐了一番,要她们只能在家里玩不能乱跑,小心看住家里的东西。然后,用竹篮装上剩下的鸭子,准备挑到公社的街上去卖。总共十五只鸭子,扔掉三只中毒严重的,昨晚消费掉一只,再留一只妹妹解馋,早晨卖掉三只,还剩下七只鸭子,全部装进竹篮里。我的意思是趁着卖鸭子的功夫,赶到公社那边,顺便去看一看父母,报告一下家里发生的事情,问他们何时才能回家。这也算是两相兼顾,一举两得。

这次被毒死的十五只鸭子,都是极会生蛋的本地母麻鸭,我们老家称其为“泥鸭嫲”。这种鸭子与番鸭交配生蛋孵出的鸭子,就是有名的“半番鸭”,俗称“湖鸭”,具有极强的生长优势,而且肉质鲜美,风味独特,是鸭子当中的上品。当然,我对于这些方面的知识,都是后来慢慢才知晓的。这些鸭子从雏鸭成长为生蛋的母鸭,要经过半年多时间的精心饲喂,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精力和饲养成本,不是一般的人家可以承担的。因为我们的父母十分勤谨,在当地是有数的最勤奋扎实的人,才有可能尽心养这样一群鸭子。因为当地仅仅我家养泥鸭嫲,它们会自行到河道里觅食,而且天天都会下蛋,似乎极有划算,可能引起别人的嫉妒,被人背后下黑手撒农药毒死。如此的损害结果,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我挑着两个竹篮,竹篮里盛着鸭子,一路上叫卖着,往公社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时有人趋前来过问一下,我不得不将情况复述一遍,讲得口干舌燥,嘴唇皲裂,内心十分焦虑,多么祈盼谁能够慷慨一回,或者看在我小孩子的份上,出手买去一只鸭子,好减轻我肩头上的重量! 但往往事与愿违,那些人只是嘴上不住地打听,却迟迟不见动手,光听打雷不见下雨,甚至退避三舍,掉头走开,让我从高兴到期盼再到失望,直至无比的沮丧。漫长的十来公里的路途,慢腾腾地一路走下去,早已经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筋疲力尽,两条腿就像灌了铅砣般的沉重。直至临近中午,我才走到了公社所在的大街上,又沿街转悠了两圈,辛苦折腾了一个上午,才卖掉三只鸭子,最低的价格降到了二块钱。

我一边做着买卖,一边打听着公社的方向,心里急切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父母。我经人指点,终于看见了公社的大楼,匆匆地直向里面奔去。看门的老头见我直往里闯,连忙出来阻止,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只好以恳求的口气,如实告知我是来找父母的,他们在这里做结扎手术。他听着笑了起来,指了指我身后的方向,告诉我前来落实计划生育措施的,都住在那边的公社卫生院,应该到那里去才能找到。

我经过辗转曲折,来到了病房的门口,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亲!这时,我满肚子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顿时有了渲泄的渠道,忍不住恣睢地号啕大哭起来!病房里的人见我挑着竹篮子,站在门口大放悲声,纷纷出来伫足观看,满脸都是惊诧的神色。父亲连忙将我肩上的挑子接过去,轻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泣不成声,剧烈地抖动着双肩,不停地抽噎着,将家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鸭子被毒死的情况,断断续续地述说了一遍。

母亲将我拉近自己的身边,不住地帮我擦拭着眼泪,连忙安慰我。她吩咐我莫哭,说不要紧的,鸭子被毒死了,以后还可以再养。我们知道你这些天做得很好,很有主见,家里的事务安排得很好,有出息,是父母亲的好孩子!

卫生院周围并排分布着许多病房,每个病房都摆放了好几张床位,住满了结扎对象及其家属。因为是公社集中统一行动的计划生育战役,所以战果很是辉煌,整个卫生院都住满了人,全部都是计生结扎对象。据说施行结扎手术,需要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甚至还要走走“后门”,这也是何以父母亲需要出来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病房里的其他大人看到我的样子,听见我含着泪水的诉说,大概都知道了事情的缘由,纷纷表示同情。他们安慰我说小弟弟不要哭,不要伤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有人表示愤慨,谴责那些狠心撒毒饵,设计毒死鸭子的人。更多的人当着我的父母的面,一个劲地夸赞我。说我聪明能干,少年老成,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够独当一面,处理好各种复杂的情况,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之类,说得我脸上挺不好意思的。但是,说句老实话,听到这些充满温暖和鼓励的话,心里头还是挺高兴的,内心的感觉实在十分熨贴。

那天中午,父亲很快出去到了街上,将剩下的四只鸭子卖掉了。然后,特意买了半斤猪肉和五块豆腐,煮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汤,加上一大碗的白米饭,让我饱餐了一顿。那猪肉汤的滋味实在好极了,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至今还在我的心头飘逸。当时温馨美好的一幕,时常驻留在我的梦里,让我久久地回味。

光阴流转,日月轮回,往事依然如昨。我们曾经度过天真烂漫的童年,也经历过艰难困苦的岁月,那些跌宕起伏、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是我们人生中的重要财富,值得我们永久地珍藏。对于我来说,许多事情也许早就已经淡忘,但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以及那场令人难忘的梦魇,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变得如同梦幻一般的缥缈,却依然时常荡漾在心里,永远也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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