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之死
盖生
说起来,H和我还算是朋友,他比我大十一二岁,是文革前入学,文革中毕业的那一茬大学生。由于所读学校是重点,所以一见面,就给人一种表面谦和,骨子里却非常骄傲的感觉。他原来在外县的一个中学了,是后调到师专的。他本来是学俄语的,由于多年来与苏联冷战,大多数学校不开俄语课了,师专的外语系就没开,所以只能上我们系,教外国文学。
据他说,他们毕业时先在外交部所属的翻译大队集训,后来派到中苏边境当翻译,平时也就是喊喊话,或者有照会时做翻译,并是没有军籍。后来两国关系趋缓,就被打发回原籍作了中学教师。H气质较好,挺精神,只是个子较矮,皮肤有些黯黑。但是一见面,他的两道浓眉,一弯口髭,和清澈的,透露出知识分子特有单纯的目光,还会给人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就是说,和诸如老Z,小S等不同的是,市侩气基本与他无缘。但据我观察,这也许就是他的婚姻家庭不睦的原因。
我与他的妻子,是在他家吃饭,确切些说是陪别人去他家吃饭时认识的。那是H调来不久,我和他还不算很熟悉,只是在系里见过几次面,随便聊过几次而已。他刚来时还没有房子,家属也没跟过来,由于他原来的地方,距离学校所在的城市只有几十公里,所以他基本上有课就来,没课就回去。系里领导觉得总这样来回跑也不是个事儿,就到学校为他积极争取房子。学校本来有一处房子,是原来系里的一位老教师的,此人就是在《W主任》中,那位“每当系里开会,W主任在前面讲话,L先生总是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悬着鹰钩鼻子,目光直视,面露微笑,对W主任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心领神会般地频频点头”的老者。现在虽然调走了,但是家却没有搬。于是,学校经过研究决定,通知他半个月之内回来搬家腾房子,否则,强行搬走。也不知道系里是怎么通知的,或者说通知没通知到他本人,是写信还是打电话。我分析肯定不是打电话,因为那时电话还不很普遍,家庭电话少之又少。即便是打到单位,大学老师都不坐班,也很少有当事人恰好也在那里的时候,一般还是由别人转达。就是说,通知如果不能直达当事人的耳朵,是不是真正的通知,就只有天知道了。从这件事的后果看,电讯的发展不仅是社会进步的表征,而且还关系到社会的和谐稳定。
半个月后,见没有动静,在W主任和老Z的主持下,开始给L老先生搬家。由于他们知道这位L老先生的儿子和我是同学好友,所以就拉我做个见证。其实,从法律角度讲,这种见证是无效的,因为我并没有当事人的授权。但是让来就来吧,起码帮着照看一下,免得学生笨手笨脚地弄坏东西也是好的。一个班的学生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终于把L老先生的家搬到学校仓库里了。当时,无论是W主任,还是老Z都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在他们看来,从官方讲,L老先生是调出人员,没有理由总占着房子;从私人关系讲,他们本来就是沆瀣一气的同党,不必见外。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当年的盟友,W主任的无条件崇拜者,过了些天,带领一家人终于回来了。他们声称没有接到通知,是他们自己回来搬家的。到家一看,已经换锁了,一打听,学校已经把房子分给别人了,于是,L老先生找到学校和系里领导大发雷霆,说文革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的家却叫人给抄了,并且说丢了很多值钱的东西。虽然学校领导不会怕一个调出老教师的吵闹,但是人家毕竟在这干了大半辈子,况且也不能证明人家接到通知就是不会来。在人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东西给搬出去了,是不太好,容易让人说人走茶凉。老人家发火也是正常的,但是怎么给L老先生一个台阶下就需要有一定的智慧了。
不知是H自己的主意,还是受系里或者学校的委托,一天,看L老先生的东西整理的也差不多了,H找到我,说要请L老先生全家吃饭,让我作陪。我一想,也好,虽然这次给L老先生强行搬家不是H的错,但毕竟是学校为了让H能够尽早入住。就这个事情讲,H虽属第三方,却是收益者。所以,由H请客,名义是交一个朋友,实际上是替系里和学校赔礼,还是比较合适的。俗话说:当官的不打笑脸人,老头火也发过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借高下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果然,听我一说,老头当即答应接受邀请,声称不好拨H和我的面子,就率领妻子儿子,就是我的同学一起来了。
请客的地点就在L老先生原来的,H现在的家,那时候还不怎么时兴到饭店请客,我想,这里可能也有请人家故地重游,和原来的家告别的意思吧。H的妻子是一个小学教师,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但是看得出来,是个持家的好手。搬家,还大老远地带来几只鸡,虽然住的是二楼,却在楼下搭一个鸡窝。炒菜做饭也沙愣麻溜快,一会儿功夫,就开席了。H的妻子虽然话不多,但是随时随地,在举手投足间和眼角眉梢上,都显示出对自己在家庭中地位和贡献的自信甚至自负。这种女人在其它场合也见过,肯定是会过日子,但是除了会过日子之外,想要有点情请调调的那是南辕北辙。据我当时观察和感觉,这两个人的关系一般,甚至有些冷淡。
后来,随着关系的熟络,果然证实了我的感觉。H也曾和我倾诉过他的苦闷,甚至说,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当时都十几岁了),但是感情一直上不来。他和妻子从来都是,除了过日子、孩子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也不是谁就怎么样了,就是在一起没意思。但是住房紧张,还无可回避,这几年,他们连睡觉都是他的脚对着她的头,她的头对着他的脚,一颠一倒的互不相扰。想想夫妻作到这个份上,也真够意思了。
他妻子,由于我和H算是朋友,所以我就喊她老Y,有一次她听我戏称我妻子“我家娘子”,曾非常感慨,说H从来就没有把她当个女人,说H一直瞧不起她,嫌她没文化,说她俗气。她气愤地说:“过日子就是过日子,哪来的那些花花肠子?他不俗气,有能耐他不吃饭呐!”想想,老Y也够可怜了,但是人家的事,怪谁不怪谁,谁能说得清?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后来,我发现在校园里,常常能看见H和一个漂亮的女学生散步,还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我装作没看见,是他自己对我说,那是他妹妹,在物理系读书。后来又解释说,这个妹妹只是他嫂子(也不知是什么嫂子)的表妹。看来,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妹。我虽然对此难有赞美之词,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估计,H也就是流于精神层面的聊天和倾诉吧。H的“妹妹”毕业后,他又形单影只地彷徨于校园。据他说,“妹妹”毕业分配到一个乡下中学,条件差得惊人,是他亲自送去报到的。没有自来水,没有室内厕所,宿舍是几间破旧的平房,地面就是黄土,在铁架子床坐上人,床腿都陷进去一截,房顶能看到星星。那一夜,他们就那么坐到天亮,什么都没做。这一点,我相信,H虽然有点小浪漫,但是还是有责任心的人,包括对他“妹妹”和老Y。他又说连他十五六岁的女儿都支持他离婚,但为什么不离我就没好意思问。多年来,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是有关个人感情的事,都是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从来不问。我想,他所以和我说这些,或者是真把我当朋友,或者就是因为没有倾诉对象吧。
过了几年,他的官运来了,先是当了学校教务处副处长,后来转任外语系书记。其实,在师专,一个外来户当个中层领导是不容易的,一般干部的来源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留校生,一是点炮手。前者,一般在读书时就是学生干部,这样才有机会和系、学校相关领导接触,有机会表现能力,也有机会表示“进步”。专科生留校一般不能作教师,而是先当几年辅导员,或者找机会去校部机关,再找机会下派到哪个系作管学生的专职副书记;或者直接在辅导员位置上提为系副书记。到了副处,路子就活了,就有机会当个处长主任之类的。谁是谁留校的,自然效忠谁,随着水涨船高,干部一步步做大,一茬接一茬,主体基本都是留校生。所谓点炮手,一般不是留校生,而是分来的,但是那种比较懂事听话乖巧的人。这些人的特点是文人气不足,对权力却足够尊重,甚至可以说是崇拜。还善于揣摩领导的意图,也比较自觉地在任何场合注意维护领导的尊严和形象。这种人给领导留下较好的印象,再找机会意思一下,譬如逢年过节,譬如婚丧嫁娶,譬如陪着搓几把,等等,机会可能就来了。但是,很多外来户做不到这一点,或者是不屑于做。他们往往依仗自己来自名校,学历高,业务强,学问好,不屑于在领导面前低声下气,讨巧卖乖。有时,可能是为了显摆清高,故意在非正式场合表示出对领导的些微不敬,譬如在背后擅自议论领导,等等。领导自然不会把这样的人作为倚靠对象来提拔,而是在下意识中当做刺头来整治。其实,这些人对权力,不是不渴望,而常常是放不下身架一点一点地争取。最主要是他们不同于留校生,除了走行政当官别无他途,而是总觉得自己进可攻,退可守,在潜意识里,有一种做成学问贷于领导的文人情结,不屑于一步一个脚印儿的从头做起,而是希望通过实力,学而优则仕,一夜之间起码成为一个副处长。副处长,等着吧,平白无故的,凭什么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你?你以为当官的资本应该是高学历和高水平,其实恰好是这些,阻挡了你的进步。这样,小学校的官场生态就容易进入这样一个怪圈:越似乎没资本当官的越可能当上官,越似乎有资本当官的越要被人领导。学校开会时往台上一看,哈!大多是伟大的不懂业务的留校生,再回头往台下一看,嗬!起码是些能够胜任教学的,甚至是名校出身、高学历的人。你越是不屑于往台上看,认为那里本不属于这些人的位置,你越是要永远留在台下;你越是欣赏、仰慕、崇拜地注视着台上人的一举一动,觉得他们坐在那里是他们一步步努力的结果,是天经地义的,你就越有希望走上台去。一位组织部长在背地就直言用人的秘密:宁可用一个庸才,也不能用一个英才,因为后者总有几分傲气,不方便领导他。其实,他说的还是客气了,他们需要的不仅是庸才,而且是奴才。
那么,H走的是什么路子?是他遇见的一个贵人。这位贵人贵到什么程度?是主管地区文教的副专员,这在小城市里绝对是个大人物。那么是怎么样的机遇使他能够和这位大人物认识?当然还得靠本事。这位副专员原来是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们这个县,由于师资的原因,初高中开的是俄语。他升任副专员,读中学的儿子自然也跟来,城市的教育资源毕竟要好于县城。但是本市最好的中学,虽然也开俄语,由于没有多少学生学,不重视,教学水平一般,改学英语又肯定来不及。身为主管全地区教育的副专员,对自己孩子的外语学习无能为力,实在是太丢人了。这时候,身边的人向副专员推荐,H是全地区俄语教学水平最高的老师。但是师专不归地区行署管,是省直单位,就是说,人家睬不睬你,买不买你的帐,完全是自己的事。有人就讲了这样的事例,以前也是一个副专员,想请一位全市有名的老教师给孩子补习语文,由于这位副专员太拿大,这位老教师脾气倔,起身就走了,结果耽误了孩子。
副专员通过学校领导向H透露想请他给孩子指导俄语的意向后,就与他约了个时间。当H走进副专员家的大门时,发现副专员已经率领儿子、夫人在那里迎接了,这使H颇感意外。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状,而只是略微平淡地点点头,这可能更使副专员格外看重。坐下后,副专员夫人迫不及待地谈报酬,H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不是为挣钱来的,先让我和学生谈谈,看看我们也没有师生缘,如果有,我分文不取,如果没有,你给多少钱我都不干”。他所说的师生缘,其实就是看学生的素质,会不会白费力气。这可能又使副专员敬重几分,同时也忐忑几成。经过简单交谈、测试,H觉得孺子可教,就答应收这个学生了。第一次课结束,师生都很愉快,学生基础很好,资质属上乘,是那种举一反三,问一会想到二的那种,这使H颇有成就感。副专员夫人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殷勤邀请,副专员也像对待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和他称兄道弟,并频频敬酒,双方都很愉快。就这样,将近两年时间,每周一次,风雨无阻,而且真的分文未取,最终,孩子考上了著名的浙江大学。在通知书到来的日子,副专员在家举行了较为盛大的答谢宴,主宾,就是H。出席作陪的当然都是当地教育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席间,副专员把H隆重地介绍给大家,说H是他家的恩人,以后,他家永远有H的位置。说到动情处,副专员几乎嗓子哽咽。
从此,孩子虽然上学了,只要副专员有空,每周基本上还保留着请与H共进晚餐的习惯,如此,一直坚持几年。如果说,当初H是故意拿架子是为了让人看重,故意不要钱是让人无法直接回报,以延续关系,也未必公允,因为就我了解,H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人。但是,出于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怕被人低看是肯定的。在后来的交往中,在H心里,应该既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也有受到知遇的窃喜,一定还有教一个好学生的成就感。其实,在我看来,在不伤害人格和尊严的前提下,换句话说,在这两者都能较大的保全并有所提升的前提下,相信大多数知识分子都不会拒绝与权贵结交。那些历史传说中关于藐视权贵的故事,应该是因为受到了权贵的藐视才藐视权贵的,或者,是担心受到权贵的藐视而采取的心理的自我保护。真正能够做到的,不是自己就是权贵,就是只存在于文学作品的虚构世界。所以,H能够与副专员交结并保持相当长的时间,说到底,还是因为副专员本身比较重情重义,H做的也比较有分寸,最重要的是H暂时无求于他。一旦有了求或报,帐清了,与副专员的友谊也就基本结束了。因为世界上不存在纯粹的友谊,友谊其实是一种价值的平衡。友谊的维护是需要有一定资本的,即人家需要什么,你又能为人家提供什么,单靠一方的施舍,或另一方巴结是不会维持多久的。当然,人的需求也是分不同层次的,有的权贵,可能就需要布衣文人的点缀,沾点文气儿,附庸点风雅,毛泽东当年不是也喜欢和柳亚子聊诗,和周谷城谈历史吗。有的权贵甚至都不图附庸风雅,喜欢与布衣文人交往,仅仅是为落个礼贤下士,尊重人才的好名声。对那些看似无求于人,且自尊自重,甚至有些矜持的知识分子,可能更符合他的这种需求。所以,H和副专员的关系不妨参考此例来理解。
绕得太远了,言归正传,H所以能够凭空被学校赏一个教务处副处长,就在副专员的一句话。因为师专虽然不归地区行署管,但是学校有很多事情要有求于当地相关领导。况且一个专科学校在地方的分量到底是几斤几两,学校领导心中是有数的。也许,给H弄一个副处长干干,不一定是基于H的主观表达,而可能只是因为这更符合副专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需求。在官本位的当今之世,大小有个官衔,向别人介绍起来也方便,更是对被介绍对象的尊重。不久,H又由教务处副处长,提升为外语系书记,可谓顺风顺水。系书记虽然权力指数不高,但是级别毕竟是正处,尤其重要的是,外语系盛产美女,H一直心存小浪漫,赏心悦目也很重要。
很快,H在系书记的位置上找到了感觉和价值,这感觉就是每天面对着生气勃勃,五彩缤纷怀着各种梦想的青春少女,虽然自己已经过了倾诉和梦想的年龄,但是倾听年轻人倾诉,品味靓丽少女的梦想,也不失一种美的感受。结果当然也会引起一些小矛盾,譬如,由于他喜欢吸纳漂亮女生当班干部或入党,把学、品、相兼优的姑娘留在身边当干事,做辅导员等等,常常引起主管学生思想工作的副书记的不满。好在H一直是欣赏而不是亵渎美,发乎情而止乎礼,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工作,几乎成为他的全部,除了吃饭他很少回家,后来连行李都搬到书记室去了。
但是好景不长,有一次学校召开中层会,布置一项工作,明显是形式主义的,各系主任、书记都不满,认为是劳民伤财不划算,有几个老资格的甚至大声反对,年轻一些的就是想要响应领导的号召都不敢掺言,致使学校领导很难堪,很恼火,连个要下的台阶都找不到。这件事,终于使学校领导痛下决心,一刀切。本来,学校领导早就对这些连逢年过节,甚至婚丧嫁娶都无动于衷的抠门的老家伙心怀不满了,如今竟然蹬鼻子上脸地越来越不听话了,这还了得?这些年由于老家伙们在那里挡着,年轻人都看不到进步的机会,谁还向你表示进步?长此以往,谁还把革命事业当一回事?谁还把领导当一盘菜?一定要把领导的权威树立起来。于是,经过仔细研究、测算,以五十五岁划线,不管正处副处,到线的: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所以要以五十五岁为界,是因为校长的亲表弟恰好五十四,中国是人情社会,保贤不避亲嘛。这样算计起来,大约有十左右的个正处,四五个副处的位置能腾出来,举一反三,下去十来个正处,就提拔十来个正处,就又腾出十来个副处的位置,可以再提拔十来个副处,再加上那四五个下来的副处,正、副处级一共得提拔三十大几的人,好大一笔呀!难怪说,要想富,动干部。当然,主要是为了革命事业。不过这么一动,就全盘活了。活了,对谁都有好处。领导们不用说了,权威得到树立,看谁还敢不听指挥?领导权威树立了,对学校事业的发展自然大有好处,领导的意志,就可以一竿子插到底的贯彻执行了,再也不会是那种阳奉阴违、皮皮踏踏死气沉沉的样子了。对年轻人的好处最大,关键是叫他们看到进步的希望,没有希望谁还上进?
于是,一个红头文件就下发到各部门,一石激起千层浪,学校一下子炸窝了。到线的,如丧考妣,没到的,幸灾乐祸,最兴奋的当属年轻干部和准备跻身于这个行列的年轻人,他们这回算是真的看到了希望,那么多的位置呀!许多人马上算计起谁多大岁数了,谁该下了,那么什么位置就能空下来,自己应该盯着什么位置,可能出现哪些竞争对手,自己有几成胜算,通过什么方式争取等等。一时间,除了即将下台的,其他干部和准备当干部的都纷纷行动起来,全校是一派热火朝天的革命大好形势。
由于这一次涉及动的人多,领导们尤其是主要领导的家空前地热闹起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这样的不成文的规则:一定要公私分明,工作上的事情去办公室谈更严肃,个人的想法到家里谈更亲切。而且,不能两个人同时去领导家,在别人没有出来前无论如何不能进,不能确定有没有人要事先给领导打电话,不能贸然行动,每个人进去不能超过半小时,要有一点高风亮节,为别人着想一些,等等。当然,也有不遵守规则的,已经去过一次了,看没有明确态度,就又去,去了还就不走。后来有人分析,此人虽然不讲究,至少省下一台彩电,也有人说,这样的人即使上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后来看这么一个个地谈效率太低,干脆,主要领导把女儿的婚礼提前办,而且是在异地办,既没有什么不良影响,又可以一揽子解决诸多年轻干部和准干部的进步问题,两全其美了。有人感慨说,商品经济时代就是好,批发比零售痛快多了,也便宜多了。
好像列宁同志说过,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俗话也说,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次一刀切,固然给很多年轻人提供了机会,使更多的人看到了希望,同时也以实际行动贯彻了党中央干部要知识化年轻化的方针政策,但是,被切下来的老同志和不算老的同志心情就不会那么愉快了。接近退休的尚且恋栈,何况,有的按照惯例,还可以干四五年呢。譬如H,他的岁数刚好到线,就被切下来了。令他郁闷的不仅是他刚刚到线,而是他的真实年龄其实是五十四,本来没有到线,是小时候家里没有人照看他,岁数太小学校又不收,上学时父母就给他多报了一岁。以后,这个年龄就成为他的档案年龄。当然,这也不能怪他父母,就是神仙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还有个“一刀切”呀。
没有办法,已经习惯了群花环绕,彩蝶纷飞的H,如今只能搬着行李,狼狈又寂寞地回家了。这回,谁都帮不了他了,那位副专员几年前因为一点绯闻,早已调到省城一个什么厅当副厅长,已经退休多年。
赋闲在家的H,自认为还年纪轻轻精力充沛,却只能每天面对多年没话儿可说的老Y,听她谴责、唠叨、埋怨,其懊丧、无聊、无奈、愤懑是可以想见的。一天外地来几个亲属,陪着喝了几杯,也不多,没话儿,就头疼,越来越厉害,后来就昏迷不醒,送到医院,说是脑干大面积出血,没等开颅就没气了。
H去世后,社会、学校到处传他是被“一刀切”切死的,说归说,谁死也不能让学校领导负责,因为干部年轻化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人才保证,理由冠冕而堂皇。况且,切下来那么多人,怎么单单就H死了呢?还是他自己的问题。老人家当年不是说过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能因为死了个把人就看不到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所以,学校书记很正确地总结说:“哎!是H把位置看得太重了!”
不过,H的死也并不是毫无意义,至少,由于他以死证明了“一刀切”还有调整的余地,所以,从那次开始,学校就对这个文件作了搁置处理,再也没切过。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校长的表弟,本来应该在第二年的五十五岁切下来,却迟迟没切他,一直让他干到六十岁,说明领导们是多么的光明磊落,有错必纠的工作作风多么的雷厉风行。不再切,只能说明制定政策更加人性化了,而不能把不再切仅仅理解为,够切的零零星星,不值得切一次,也不应该认为这回上去的都是年轻人,一半时到不了切的年龄。这些观点都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是领导们确实吸取了H死的教训,当然,领导们自己,逐渐地也到了省里统一切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