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又起,雨雪飘零。一年的时光,正如那匆匆的流水,在无情的失落,人到中年的我,想极力挽住,却总是无能为力。
我站在讲台上,教室的黑板磨损着那洁白的光阴。我坐在电脑前,键盘的脆音敲碎了那绚丽的光阴。我垂钓在水边,滔滔的江水淹没了那自然的光阴。我睡在床上,闹钟的轰鸣惊走了那温柔的光阴。
推开门窗,居室的光阴呼啸而去,跳过窗前那摇曳的冬菊,跨过门前那静默的小河,跃上远方那隐约的群山,消失在遥远的淡淡的天际。我放飞自己的思绪,紧随着那渐行渐远的光阴,追溯着它的踪迹,又回到了那遥远的孩童。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破烂的老屋,那黝黑的灶台,那烟燎的灶口,还有灶口前正在取火做饭的母亲。
母亲佝偻着那疲惫的腰,手里捧着我带给她的那张油炸葱饼,在烟雾浓漫的灶口前流着泪。看到我来了,她呜咽着,想说而没有说出话。
十岁的我,并不知道母亲当时的心情。
那天,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和班上的同学,在老师的组织下第一次进城,去电影院观看传说中的电影。
我告诉了妈妈,妈妈很高兴,她掀起罩在身外雍肿的破袄,在里衣口袋里费力的摸出了一张一角的纸币,当作我第一次进城的费用。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惊愕的我一时不知所措。我设想了很多用钱的方法。
以前在学校,我经常看到同学津津有味的吃着三分钱一支的白糖冰棒,望着他们那副迷人的吃相,我也多想尝一口啊!哪怕只有一口,我也心满意足。我只吃过一次冰棒,那是在城里的一位亲戚家吃的,那冰冰的、甜甜的滋味,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把冰块咬破,冰块立刻变成一丝丝的,咬上去还咝咝作响,冰块和冰丝在嘴里慢慢融化,那诱人的甜凉从我的舌尖流到舌根。我真想永远留住那份甜凉享受,我不忍心一口吞下,但那些无情的冰块,根本就不听我的使唤,它们在我的嘴里迅速变小,直到消失,留下的只是我手中那根生硬的竹棒。
学校的操场,几乎每天能看到一幅挑担。担箱里装的是我梦寐中的冰棒。守着挑担的是那个满脸皱纹、满头乱发的老人。“冰——棒——三——分,绿豆冰——四——分。”那拖长的嘶哑的吆喝声,在空寂乏味的操场时而响起,激起一群群同学的围观。有钱的同学在一阵挑选之后,手持着那甜凉的美味,不停地炫耀和吸吮,冰棒放在嘴里的那动听的啧啧声,使我不由自主的凝望,巨大的诱惑终于使我走近了老人,走近了那两个挑箱。我看见老人打开木箱,木箱里是一张折叠的棉被,打开棉被,里面是一层棉袄,打开棉袄,就看见了睡在里层的冰棒。看到那些方方正正挤在一起的冰棒,我想,它的味一定也是甜的吧?在棉被里睡着的冰棒还会冰凉吗?我睡在妈妈盖在我身上的棉被下面,为什么越睡越热?这些冰棒难道也是怕冷,需要这位爷爷给它盖被吗?冰棒睡在暖和的棉被里,会不会和我吃的那支一样,放在嘴里突然就没有了呢?
我被一阵“走开”的吆喝声惊醒,很多同学要买冰棒了。我只能闷闷离开。边走边回头,望着那打闹的同学,听着那迷人的吆喝,我还是回到了我的教室,默默的走到了我的座位,渴望的眼神却总是在那副挑担上回荡。
今天,拿着妈妈给的一角钱,我什么都不干,我一定要吃一支好好的冰棒。不,吃完后,我还要吃一支,好好的吃个够。我特别要在狗伢子面前好好地吃,要吃出声音,要让他知道,我也有冰棒吃,谁叫他经常吃冰棒时对着我的面,并且总是吃出那种啧啧的声音呢!
带着妈妈给我的一角钱,带着满腔的希望,我在老师的带领下进了城,第一次走进了那神奇的电影院。《天书奇谭》的电影激起了我们的一阵阵欢呼。电影结束后,我们一溜烟的冲出了影院,全然不顾老师大声的斥骂。有钱的同学吃着各种我从来没有看见的食物。街上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第一次进城,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跟着几个同学到处走动。
这时,我被一阵扑鼻的油炸葱香迷住了。我看见一位大叔,正在炸着葱饼。灰面鸡蛋拌着葱花,放在油锅里一炸,浓稠的液体立即变成一个金黄的圆饼,香气四溢,比妈妈煎的最好吃的鸡蛋还要香。我口水直流,终于忍不住了,花四分钱买了一个。我细细品尝,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吃了一个,我真想再吃一个,可我还是停住了。我的口袋里只剩六分钱了,我还要买两支白糖冰棒。
我怎么也没找到卖冰棒的老人,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挑箱。油炸葱饼的香气还在弥漫,那股香气一直在引诱我,使我再一次来到了大叔的炸摊前。我咬着牙,终于再次买了一个诱人的葱饼。有这么好吃的葱饼,管他狗伢子还是冰棒呢!我要大叔用纸给我包着,准备带回家慢慢品尝。
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回到了家。我快步跑到妈妈面前,不停地把我看到的新鲜事告诉她。妈妈很高兴,看到我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叹了口气说道:“小伢子上街(gai),嘴巴都念歪。”
“妈妈,我还吃了一种饼子,真的好吃,比鸡蛋还好吃。”我突然记起了身上的那个葱饼,迫不及待的告诉妈妈。我从衣袋里拿出葱饼,它已完全变形,油渍浸透了包装的纸袋,纸袋上沾满了我口袋中的灰尘。
“妈妈,这是我给你带的,很好吃,你吃这个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句话,会这么大方的把心爱的葱饼送给妈妈。
妈妈接过满是灰尘的纸袋,眼圈红红的,嘴唇动了动。过了一阵,她问我:“你吃冰棒了吗?”
我说:“没有,只剩两分钱了,还差一分钱,我把剩下的钱带回来了,等以后有一分钱,我再到学校买一支白糖冰棒吃。”
妈妈没有说话,她把葱饼退还给我,我没有接,一定要妈妈吃完。
妈妈拿着饼走开了。我来到灶台前,看到妈妈正在做饭,她坐在烟雾浓漫的灶口,手里拿着那张完整的葱饼,在默默地流泪。
我怎么也不解,问道:“妈妈,饼不好吃吗?”
妈妈哽咽的说:“好伢子!饼好吃!饼好吃!”
听到妈妈的称赞,我十分高兴的离开了。
“好伢子,饼好吃!”正当我沉浸在童年的记忆之中时,呼呼的北风吹断了我的思绪,流逝的光阴带走了我的深沉。沉寂的夜晚啊,你总是唤醒了我太多的记忆!淡淡的乡愁啊,你总是激起了我太多的深情!昨晚朔风卷地起,疑是故乡父母声。年年岁岁花相似,痴心不改游子心。
去年今日听风日,今年又到过年时。亲爱的妈妈,您在家乡还好吗?您还记得儿子给您买的那张葱饼吗?过年了,您和爸爸是不是在家盼着,希望儿子给您带回一张更大的葱饼呢?
2012年元月9日夜于宁乡玉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