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粉碎机这样的现代动力机械的时代,要吃上一碗称心的饭,就全靠磨子。
老家那地方,苞谷是主粮。将苞谷做成饭,这个过程很复杂,和很多地方不同。先要将晒干的苞谷籽在一种俗称大磨的磨子上磨成细细的粉,再用一种叫面筛的竹筛筛,然后再将筛下的包谷面羼上适量的清水,放在一种叫甑子的器具中蒸。一般要蒸两道。甑子是木制的,上面有一个篾织的圆锥形的甑盖,有点像南方篾织的尖形斗笠。甑子里面的下端,有一个竹编的圆形物件,叫甑底。甑底上,蒙上一块白布,称为甑服子。羼水的玉米面,就倒在甑服子上面。盖上甑盖,将甑子放在倒进水的锅里。水不能太多,完全淹没甑脚就行了。然后加火,甑盖上汽了,看到热气腾腾,白雾袅袅,就要把甑子从锅里端出来。将变了色的半熟的玉米面团,倒进一种叫团窝的篾制器物里,用木瓢把玉米面团搅散。待其稍稍冷却,再洒上少量的水,放进甑子里蒸。蒸好的包谷面饭,色泽金黄,入口松软香甜。配上合渣,就着辣子、咸菜,可谓美味,一直是老家那地方的特色饭菜。老家人,惯常把粗粝的东西变成精致的美味,他们懂得劳动,懂得创造,更懂得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们是懂生活的。
苞谷收割后,一直到第二年洋芋成熟,好几个月时间,一日三餐,我们就吃这种包谷饭。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可以听到轰隆轰隆推磨的声音。
磨,是两块圆形的石头合在一起。上边的是圆台形,上大下小,叫上磨。外层是凹面,有圆形或方形的洞,有如圆形漏斗。这洞叫磨眼。推磨前就将苞谷籽倒进这凹形里,随着磨子的转动苞谷籽争相从孔里钻进去。上磨的腰部,镶嵌着两块对称的方形木条,称为磨臂。磨臂朝外的一段,都有一个圆形的孔。下边的是圆柱体,叫下磨,固定在有四只脚的磨架上。下磨正中心有一截垂直向上的木棒,叫磨心,插入上磨的磨眼里,将两块磨石合为一个整体。下磨要比上磨薄,厚度通常约是上磨的三分之一。上磨和下磨的契合的那一面,像齿轮一样有凹有凸。在凹凸的挤压下,苞谷籽被磨碎,粉子便随着磨子的旋转飞旋而出。
磨放在一个稳稳当当的磨架上。下磨的底部,是密封的光滑的木板,称为磨盘。粉子落满磨盘,就打开磨盘上像阀门的的机关,面粉就可以收集在各种各样的器皿里,备用。
我们那地方推磨,不是由人或牲畜拉着磨绕磨盘转动,是借助一种叫磨拐的工具。磨拐的形状比较特别,就像在犁弓的前端镶嵌一段横木,或是汉字“丁”的变形。这横木与弓形木头接榫处,用棕绳系着,吊在楼锁或横梁上。磨拐的另一端,有一截约两三寸长的轴,插在磨臂的圆孔中。推磨的人,站在吊磨拐的绳子后,双手握紧磨拐的横木,用力拉半圈,再用力推半圈,磨子就轰隆隆地转动起来。快冲碓,慢捱磨,是说冲碓节奏要快,推磨节奏要慢。一个“捱”字,道尽了推磨的诀窍。一拉一推,既不能使磨子停下来,又要控制转速,用力要巧,要适中,考验着人的耐性。
用来推稀的的磨子,叫小磨。大与小,只是体型上的区别,没有实质的不同。合渣就是在小磨上磨出来的。推小磨,一般要一人喂一人推。如果只有一个人操作,就得喂上几勺子,再推几圈,再停下喂几勺子,再推。如果把推大磨比作是用钢琴演奏舒缓的乐曲,推小磨就是用打击乐演奏休止符教多的乐章。将黄豆在水里泡胀,和着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倒进磨眼,磨出汁液。将汁液收集倒进锅里煮开,再掺入切碎的菜叶,加入盐,再煮开,起锅。这白色里泛着绿色糊状的东西,就是合渣。
小磨的用途也很广,制作豆腐,汤圆面,粑粑面,熬糖,做咸菜……都离不开小磨。
还有一种磨,特大,用水车带动,叫水磨,只有做面条的面坊里才得一见。老家那地方,方圆上十里,才有一个面坊。初见这么庞大的磨,很震惊。水推车,车推磨,让我很是好奇、兴奋。
我家有一副大磨和一副小磨。大磨是祖父留下来的,磨架换过,不知道用了几代人,但依然威猛沉稳,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石质细腻,坚硬。老家那地方,最有名的石匠是梅胡子。我们管年纪大的男性叫胡子。过几年,就要请他来凿这石磨。每一次,都要凿坏好几根鑿子。据见多识广的梅胡子考证,磨石不是我们本地的,来得很远。到底产自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这石磨是有来历的,像个谜,给石磨更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磨虽然沉重,但“牙口”好,磨出的粉子很细,因此,不少的人家都放着自家的石磨不用,借我家的磨子磨。为了答谢,顺带也把我家要磨的苞谷一并磨了。不让别人吃亏,是老家人处世的原则。小磨是父亲添置的,来自一个很远的叫铜鼓包的地方。小磨没几家人有,当地的石头又不适合制成磨子,父亲很是引以为自豪。这些东西后来的归宿,我不得而知。
磨,是老家那地方原始的机械。记事起,我就和磨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喜欢磨子,喜欢磨子转动的那种美妙的感觉。磨子转动,就表示有饭可吃,不会挨饿。磨子转动,往往带来美味:豆腐,汤圆,糖,没一样不是我喜欢的,不是我向往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拉过去一下,推过来一下,一拉一推,形成一个圆合的圈,像寓言。日子就像这磨子,生活就像这推磨,很沉重,需要我们用力去拉去推去使之转动。自己的磨要自己推。急不得,也缓不得,必须一转一转地来。就像生活,有一种说法叫“讨生活”,是告诫我们要有耐性。好日子,是靠磨出来的。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像这磨子呢?从起点出发,赤条条地来,无论走多远,最终还是回到起点,赤条条的去,也不过是转了几个圈而已。磨子对于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放什么磨什么。倒进的是苞谷,磨出的是面粉;倒进的是带水泡胀的黄豆,磨出的的是豆浆。如果放的是甘蔗,磨出的一定是可口糖汁;放的是黄连,磨出的必然是苦口的溶液。苦难要磨,幸福更要磨。放了该放的东西,还一定要用力推动磨子。即使放置的是最优质的小麦,不推动磨子,小麦永远不会变成面粉,不会成为香喷喷的面包。
磨子的转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不单单是改变物体的形态,而是把冗杂变为简单,是淘汰多余的留下纯粹的,是去粗取精。
有的人能耐下性子为自己推磨也为心甘情愿为别人推磨,磨出的粉子或汁液,又多又好,把粗粝的变成精致,满足自己也惠及他人;有的人性子急,磨子看似飞快地转,结果却适得其反,磨出的粉子和汁液却非常粗糙,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吃力不讨好;还有的人,自己懒得推磨,却幻想粉子和汁液从磨子里自然流出,结果却不能充分地享受美味,只有挨饿的份,辜负了磨子也可惜了磨子。这就是人生的区别。
让我欣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在心里推动我的石磨,从未间断过。因为从推磨中我懂得,生活的过程在于劳动,生活的本质在于创造,生活的意义在于享受。人生没有最好,只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