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位于平江与长沙交界的山沟里,叫胡家塅。说是塅,相对深山沟这里相对要平坦一些,开阔一些。究其名,说是很久以前,居住在这里的童胡二姓打官司,胡姓胜了,这地就叫胡家塅了。两县交界横亘着一座大山,多条小路从山的哑口通往长沙(俗称大塅里),这些哑口著名的有瘦岭、白石岭、指泉岭、阳合岭、鸦雀岭等。儿时我随老师登上过阳合岭主峰望湖尖,据说天气好是可以看到洞庭湖的。登上山顶,岭下一坦平途,虽然没看到洞庭湖,但我第一次看到山外的天地是那么壮观!
老家名字叫樟树脚里,顾名思义这里有棵大樟树。樟树有多大?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樟树有千多岁,十个人手拉手还围不拢。后来被拦腰锯断,留下丈多高的树墩。树墩的边上又长了一根小苗,我所见到的是那棵小苗,小苗有多大?四个人伸手才能合围哩!只可惜,大跃进那年,连墩带苗一块给锯了。樟树脚里只剩一个名字了。
樟树脚里傍山而建,叫“便墈装壕”,壕是抓鱼的工具,鱼进了壕就出不来了。由于风水好,历史上发过财。后来不知那个败家子在房子的下方开了一个门,把鱼都放了,再也装不住鱼了。从此,樟树脚里再没人发财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妈妈住的房间叫铺房,开的什么铺我不知道,只是铺台子还在,台面光溜溜的,说不定在往昔的辉煌岁月里,这里曾日进斗金哩!
我家门前是一条不足五尺宽的路,被称作“大路”,大路与通往长沙的大山哑口相连,还是通往瓮江、浯口的要道,一天到晚两个独轮的土车子吱吱呀呀,来往不绝。山里的木材、茴粉、土产源源不断运往小长沙,换回一点稻米。家乡田少,过年都难得吃上一顿白米饭。有个故事说得很生动,说一户人家吃年饭时狗叼走了一个红薯,发现后全家人追赶两三里把红薯追了回来。路人笑道,狗咬了一只薯,用得着这样追赶?那人指着红薯说:上面沾了几粒米饭,你没看到?
奶奶是个“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走起路来象鸭子一样,有节奏地摇摇摆摆。为了方便过往推车挑担的歇脚喝茶,她的两个白瓷茶壶一天到晚总是装满了清甜可口的凉茶。歇脚的人亲切地叫我奶奶“长娭毑”或“长官娘”,有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带着汗臭味的糖粒子给我,我高兴极了,自然盼望歇脚的都来我们家。现在,门前的小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吱呀的独轮车早已绝迹了。今天,我们三弟兄每人开着一辆小轿车回到家,要是奶奶还在,她肯定会把眼泪都笑出来的。(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我儿时记忆里最难以忘怀的是老家被毁的那件事。一九五八年,“共产风”象超强台风刮得地动山摇。有个办社干部叫彭松年,为了放高产卫星,他听说土筑(干打垒)的陈年老屋是好肥料,于是心血来潮,在屋外的青石板上写了一行字:此屋拆作肥料,明早动工。我们全家人惊呆了,可是谁也不敢吭一声。唯一敢说“不”字的是我奶奶,她八十多岁,说死也要死在樟树脚里。第二天早上,她真的躺在床上不搬家。我们全家人也把救屋的希望押在她身上。没想到奶奶听见拆屋的上了房顶,瓦片稀里哗啦往下掉时,她沉不往气了服软了,不死在樟树脚里了,同意搬家了。现在想起来,即算她赖在床上,房了也是保不住的,那是什么年代啊!谁敢抗争啊!就这样,一夜之间我们无家可归了。公社干部强迫大石坡江家腾了几间房给我们,后来我和母亲、妹妹先后又搬到神山里、对门岭上,流浪,流浪……。
一九六二年,奶奶不断地唠叨,要父亲重建房子,又一次说起了“死也要死在樟树脚里”的话。那时三年困难日子刚过去,农村生活仍然极度贫困,饿着肚子,做屋谈何容易?我佩服父亲的勇气,一个人扛起了重建老家的大运。别的我记不清了,只晓得做七大间房子一共只吃了十六斤半猪肉。父亲没日没夜,做屋的前期准备工作都是他做的,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回到家,看到那干打垒的房子,我都特别怀念父亲,这是他人生的一个座标啊!
如今,房子要倒了,弟弟提议拆掉重建,要保住樟树脚里这份家业。是呀,如果让它倒了,父亲九泉之下会流泪的,这可是他一生的心血,要去世的那年,他还在修建围墙哩!我原想不推倒重建,只作维修加固,现在干打垒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保护下来,若干年后就成活化石了。父亲要是九泉有知,他也是不愿拆掉的啊。可弟弟们说,土墙开裂了,无法修缮了,只能重建。
蒙蒙细雨中,我们驱车离开老家。老家在车窗消失的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甲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