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沙河

发布时间:2021-09-05 12:48:30

下午应邀去拍照,站在弱水边儿上看细流潺潺、夕阳红霞、风摆柳枝、芦苇窸窣,就想起沙河来。

经常会想起在沙河边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因为,那是一个人成长时期一点儿不懂得忧虑烦恼的青春少年时期。

我们村子是一个典型的依河而居的村落。沙河自西南蜿蜒而北,从河岸依次是水沟、村庄和田地,村落就参差摆放在沙河西岸上。我的家住在河流中段,过去为某大队3队,后来称某村3组(社),总之是村子的中心,过去的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都在我们眼皮下边。沙河一个漫坡自东往西一条横路上来,过一条水沟一条竖路再一块田地,就有了居家住户。从河边走过来,先看到的不是我们家,而是路南路北对照的大队部和三叔家的房子,过了这些房子,路北一个地头的地方才能看到我们家。我们家往西,就是大片的田地。从田地上伸长几公里视线,再看到的,就是另一个与我们村子平行的村落。算下来,我们家往东四五十米是三叔家,三叔家过去五六十米就是沙河河岸,我们家跟沙河的直线距离,超不过150米。

我有记忆的时光里,沙河的春夏秋都是绿的,只有冬天变得枯黄;但是这枯黄并不孤单,因为有一河白花花的冰与它做伴。沙河的绿是因为绿水长流,沙河的冰还因水流长长。

绿的沙河从春天星星点点的绿开始,就成了我们两岸远近村庄的孩子们与牛羊驴马们的好去处。河床下几丈宽的河底里,不知道是人工还是自然形成的一道低凹处,是一年四季始终保持着清粼粼水流的地方;也是天一热,把牲口往河道里一赶,牧童和牲口们嬉戏得最酣畅淋漓的地方。一个在前边跑,几个在后边追,溅起冲天的白白的浪花。七八岁的童男童女们,还没到分清男女的时候,大都光着身子,笑啊闹啊地,像是河里要唱大戏般,把那些悠然休闲的大小鱼儿们惊得四散而逃。有时候毛驴骡马也学着人的样子追逐蹬踏,把整个清澈的河底弄得污泥翻飞。

盛夏的沙河像极了一幅壁毯:绿地清水,白的羊群、黑的牛马,赭的骆驼,红的马驹子,矮的水里芦苇,高的岸边的白杨垂柳,飞的芦苇上大头蜻蜓,游的水里鱼群;远处还连接着天上的深蓝与云朵,活的除了动物还有一群群光屁股的娃娃……乡下孩子大都是牧童,都是挂毯上娃娃中的一个。我们一边追逐着河里的鱼群,一边照看着不老实总往岸上庄稼地里跑的骡马(对岸另一个村庄靠河边没有人居住,是田地),总是耍着耍着就能听到岸边传来大人的呼喊:社娃子,吃饭了――;生啊葸,回家了――这时候我们才会感觉肚子早就饿了,赶快穿衣蹬鞋,赶着牲口回家。

知道认字得到启蒙的学校,就在我们家正东,过了沙河,并河岸上一道水沟,又有约300米远的那个曾经的庙里。“七号庙”,不知道何时何人所建,我当时就知道那是我们村和邻村两个村子唯一的小学校,小学校里有个王校长,还有一个王老师

王校长的家就在从我们家往西望能看到影子的那个村子里。他回家从沙河的路上走过来,总要经过我们家门口。大约在我5岁那年秋天父亲正在地里干活,我在埂边玩耍,王校长过来了和父亲说话,说到让我上学的事,约好下个学期开校,王校长带我去学校。记得跟王校长去学校的那个春天河里满满一河白,我跟着校长看着前头的他一步一个黑黑的脚印,深深地印在河边的地上,河里的冰上。

再过了一年,似乎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冬天。雪好大。村子里的小伙子们到冰上去滑冰,先用草把扫开一条滑道,再一个个跑好远然后忽地双脚落在冰上,滑出去好远。看着眼热,我们这帮小孩子也不甘示弱,照样学样,滑得跟头马勺,一身的雪化成满身的水,回家免不了让父母埋怨半天。最有趣的还是在过去有“跳坝”的地方,冰薄水浅的地方砸个小洞,捉些小鱼出来,找些柴禾烧了,好香好香的味道。当然,干这些的“主犯”我都轮不上,最多是当帮凶、看客和吃客了。

下一个春天还没开校的时候,不知道谁来的通知,让我们到学校去参加批判会。我们怀着好奇经过沙河里的“跳坝”到学校,一间大教室里挤满了学校里能召集来的所有学生,批斗的竟然是我崇敬的王校长。几个高年级和胆大的同学把王校长背剪双手,硬拉乱弄地推上两张桌子摞着的台子上,污蔑与谩骂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教室。有人拿小棍子打、有人愤怒地批判,我们大多孩子则被这种情景吓得噤若寒蝉,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那几个人又把老校长弄下来,用绳子绑了,在白衬衣上写上大大的“黑帮”几个字,头上安上纸糊的高帽子,提着红缨枪押着去游村串户了。那些打了老师、在老师身上写的黑字的几个人,我至今都不能忘记。这些人就从今天来看,除了几个没脑子的人之外,也都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后来听我同级的堂兄说,这都是另一位王老师主使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自己一手把持这个学校。这人后来一直在这个小学,后来还当了公社书记,又做到一个成人学校的领导,现在家居某市。听说,他儿子现在从政,也混到了一定位置。看来做官之术,在王老师那里是得到传承的。

沙河边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在幼小的我来说,并不关心。但我们与沙河息息相关的生活,却始终在眼前。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们10岁左右,算是大孩子了。那时候夏天下了学,到河里那个“大闸口”的深水处去捉鱼,是一大乐趣。不知道那个闸口是什么时代的产物,但知道那里过去修过闸后来毁了,被水冲击成一个深水池,里边有大石头,还有丰茂的水草,是鱼类天然生存的好地方。我们几个同伴从学校放学出来一口气跑到河边,几下扔了衣服,就都下到水里去。当然,捉鱼是一方面,消暑纳凉也是重要方面。我很少捉住鱼,同学里有几个富有经验,总能从石头缝里挤住胳膊腕粗的大头鱼来。可惜的是当时村里的人都不吃鱼,认为太“腥气”。其实是不会做,不知道怎么吃。有一年冬天父亲从冰上敲出来一条几尺长的鱼来,一直放家里,后来还是送姑姑家。他们家小伙子多,吃个油腥不容易呢。

这个闸坑一到深秋就变得幽黑发暗,许是水草太疯狂了,水里摇摆得都是舞蹈的手指。一到黑暗,这里就是埋葬一切见不得人事的地方。据说,有些人家姑娘生了的死婴,往这里扔;还有人说,那些不想要孩子的女人,会到这寒得冻人的水里浸泡,把孩子生生地打下来。我有次和堂兄到沙河对岸地里偷了一回瓜,被追了半天跑回三叔家后边的草圈里躲了好一会儿,听得没动静了打开瓜一看,是只颜色都没变粉的生瓜,只好偷偷地跑去扔进闸坑里了。只见“扑嗵”两声,我们偷瓜的“罪恶”就销声匿迹了。

沙河最让人不能忘记的是那里从早春就开始的“赖呱呱”(赖蛤蟆)叫声。“呱,呱”一到晚上就喋喋不休。幸亏那个年月里几乎没有人失眠,不然,这声势浩大的大合唱里,没有人能会睡着。蛤蟆从春天起在水里种下大大小小的蝌蚪。蝌蚪是后来知道的名字,当时我们都叫土名,叫什么呢?看看,离开沙河几十年,连它叫什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哦,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了,它们叫“鳖芥(biegai)”。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大约是认为,他们是龟鳖的一种,像芥末籽儿一样多吧。在水里抓几个“鳖芥”比较容易,有些孩子顽皮,把这些蛤蟆的后代从水里撩到土上,看它们挣扎翻动的样子。有些蛤蟆儿女们就被孩子们的恶作剧晾死在那里了。

沙河没有说过话,但沙河一直听着岸边的人说话。

比如解放的锣鼓,大跃进的口号,还有3年自然灾害时候的饥寒哭号。我懂得些事的时候,已经是“四清”“文革”了。在我跟着大人看抄地主富农家热闹的时候,父亲奶奶先后成为斗争的对象。我们家也因为父亲多年的村干部被一些人陷害得开始揭房抬柜。母亲视为珍品的、支撑全家经济多年的、她1950年代从集体缝纫组购回家的那台全家唯一的“大件”飞人牌缝纫机,就被大队抬去没收了。

奶奶拖着羸弱的身体去大队部参加“学习班”,接受批斗教育。我经常放学后跑到沙河岸边的水沟边边玩边等学习班结束,然后陪奶奶回家。那时候,水渠有了新规划,在我们家与三叔、大队部之间新修了一条水渠,渠深沿高,没有搭桥,不浇水的时候就把两边的渠沿平了过车。现在水渠没平,奶奶过渠在我的搀扶下,也只能爬着过来。

生产队的饲养场与大队部连为一体。饲养员住的房子,就是生产队集体开会学习和记工分的地方。在那间房子里,批斗的、忆苦思甜的、工作组领导的、检讨认罪的声音都传出来过。父亲在这里被人批判过,他也做出过强烈的反抗。据他的回忆里说,文革时期,工作组与队里一些人联合整他,被他当众抵制:“你们要说我一切都坏,不能当这里的农民,就给我开个证明,我随便找个地方带全家去谋生。”那些人被父亲的这一要求弄得下不了台,最后软下来,再也不胡乱找茬了。

在这间房子里,后来是公社领导主持,劝说父亲接受这个“烂摊子”当了队长。从大队回到小队,父亲也能说是能上能下。呵呵,这是有条件的,今后,儿子得给工作。父亲说的就是我。后来,这位公社领导升迁了,说话也算了数。我就是从这条沙河边走出来的。

从沙河边走出来,一点不是虚构。当年招工,大队阻力极大,先后3次上报人选,都被乡上领导否决,才轮到我。轮到我办手续,要经过大队盖章,而当时的大队领导并不在大队部办公,章都在他们手上。文书在一队,沙河的西南头,主任和书记在五队,在沙河的最北端。从早上起来冒着寒冷骑着自行车从沙河里开始,从南边到北边,再从北边到南边,看着他们那极不情愿的面孔,和处处刁难的做派,一身热汗都变得凉凉的了。

后来,就疏远了沙河。

后来,就陌生了沙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沙河里就渐渐变得不再绿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沙河里再没有水和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沙河的冬天再没有冰雪皑皑、没有春天开河时的惊天动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河里不再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再有“赖呱呱”的合唱,没有“鳖芥”的游动。

后来,据说河边的人都生活好了,手里多少都有钱了。

我每次回家,都会跑到沙河边去长时间地凝望,望南边隐约可见的祁连雪峰,望北边逶迤的北山,望家家户户夕阳下的炊烟。蹲在从过去闸坑上一跃而过的柏油公路边,看到了夏天都还是一片枯黄的曾经河面。“沙河里这些年来,根本没有水啊!”小学的老同学抽着支烟走过来。他是守着沙河的人,最有发言权。“你看,当年我们小学后面那片湖面,不也干涸得冒出了碱灰么?”是的,曾经的庙宇早被夷为平地,它山墙后边那位复员军人打野鸭子的枪声还在我的耳边回荡,可是那片清汪汪水中的芦苇荡不知道那年那月早就没了踪影。

人是物非,或者物是人非?不知道那片野鸭子生活过的河滩里,会不会沉积下当时的鸭蛋,会不会再经过地球的演变成为新一代人类研究的对象?以及这个闸坑下,会有鱼及蛤蟆的骨殖存在,未来成为研究地球生态演化的重要标本?

听说的地球变暖,以及厄尔尼诺、阿里娜现象在看不到沙河的时候,并没有真切感触。只有一次次看着沙河从丰到枯,直到完全断流,到完全枯黄,一部分河滩已经被能干的农人圈为自家土地的时候,才明白,记忆里的沙河永远成为过去。那承载过我跟妈妈到河边马家水井里抬水的沉重脚步、我们一帮上了初中的同学半夜三更从河滩小路上骇怕地跑过的惊恐、刚从小学里被委任为红小兵后以激动心情回家却被到来的洪水追赶得使劲往下游跑的慌乱、从县城做工回家快到家里被弟弟妹妹迎来一起往回家走的那种愉快的沙河,永远地找不回来了。

虽然,沙河还在。

虽然,这块土地还在。

虽然,我的故乡还在。

虽然,我怀念沙河、故乡、亲人的心永在。

弱水夕阳,细流汨汨,是极美的景致。

沙河,终年长成夕阳,就再也看不到美丽,而是一片狼藉、沧桑。举起相机刚想留影,路边河下,竟成了垃圾汇集的地方。

2012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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