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寂寞庙,潇湘岸上春

发布时间:2023-10-19 05:37:46

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随朋友一起去零陵办事,后来一时兴起,我提议顺便去柳子庙看一看。朋友说:“那地方冷冷清清,有什么看头?”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忍拂了我的夙愿,立刻改口,“去就去吧。”于是我们驱车经潇水中路跨上东风大桥,横过潇水河,一路向柳子街驶去。

柳宗元是当代永州官方大力打造的文化品牌,大街小巷常常可以闻到柳文化的气息,以柳子命名的酒店,步行街的塑像,异蛇酒的广告,无不显现着柳宗元的身影。说起来也许有点可笑,居住在永州城里二十年了,作为永州文化象征之一的柳子庙,我竟然从来没有去游览过。虽然心里隐隐有些遗憾,但游山玩水逛名胜倒底属于闲逸之事,于衣食奔忙一族并无裨益。这种聊以自慰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大概也是可以成立的吧?深究起来,如此想法其实是永州民众普遍的一种心态,永州人并不把柳侯当成菩萨或者关公一般的神灵随时祭拜。柳宗元是属于文化的,而所谓“文化”原来与普通民众并无多大关系。这种民间集体对“柳子文化”的冷漠与官方大张旗鼓宣扬的热情可谓泾渭分明,云壤有别,完全是两码事情。

令我怠慢了柳侯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零陵与冷水滩之间五十华里的物理距离拉开了两区之间心理的距离。自从一九九七年永州撤区建市以来,零陵古城和冷水滩新城名义上同属一市两区,但缺乏交集,分明就是两个地方,没有浑然一体的感觉。冷水滩在解放前还是一个茅屋小镇,因为湘桂铁路从这里经过,也不乏湘江贯穿南北的条件,优越的地理位置抢占了古城零陵的风光而快速发展起来。随着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从零陵搬迁冷水滩,工业尚不发达的零陵便遭到了遗弃。尽管零陵区政府竭力打造零陵古城的文化品牌,依然无法挽回她走向衰落的命运。相对于冷水滩的繁荣,零陵古城像一个失宠的怨妇,默默地呆立一隅,在时光的洗濯下黯然失色。更有那愚昧的决策者放着上好的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品牌地名不用,把老零陵命名为莫明其妙的“芝山”,在长达十余年的时光里,更是上加霜,将古老的城廓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下了大桥,沿江行进两百来米,便到了“柳子街”。街口立着一块铁牌,上书“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柳子庙”等字样。于是我们泊车步行前往。“柳子街”是一条由东向西的古街,丈余宽的路面当中铺着麻石,两旁辅以卵石。麻石当为古迹,这些卵石像是新近镶嵌上去的。小街两侧的房子最高不超过三层,大部分是木质结构,上覆青瓦,多有飞檐,山墙和破烂处辅以砖石修缮。这样的结构让人依稀看到江南小镇古旧的遗韵。但是在大兴土木的今天,在宏伟明丽的现代建筑的映衬下,斑驳的小街勉强保存着古貌,却很有一点强将皮球按在水里那种刻意扼制历史前行的执扭的意味。这种执扭既是为了保持柳氏虚渺的哀荣,也是为了打造“文化”品牌留下最后一块材料。

我之所以说它是材料,是因为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柳子庙所在的小街并未如它的盛名一般热闹起来。整条街道看上去非常冷清,古旧的房子里都是住户人家,没有一处贩卖旅游纪念品的铺子。目之所及,老人和妇女居多,粗衣陋饰,不修边幅,与“文化”几无牵涉。有的屋子里聚三五闲人在打麻将,噼里啪啦的倒也怡然自得。有的门前横陈一二板凳,上面坐着几个迟钝的老人,幽怨的目光射出来,盯着寥寥无几的游客。街道曲折漫长,转了一个S弯,顺街现出一条小溪,那就是著名的愚溪了。溪上横跨一座石拱桥,桥头对着的这边有一栋兽脊飞檐的建筑。当街一面高大的青砖牌墙,两端像石碑似地翘起来,便有了祭祀似的味道——柳子庙终于到了。

柳子庙为砖木结构,面对愚溪,背靠青山,庙门上镌有“柳子庙”三字大字,两边饰以花纹。我们首先在石拱桥上逗留了一会儿,对着柳子庙和愚溪拍照,然后从青砖牌墙当中一个石碑形状的大门口进入庙内。门的右侧有一个类似柜台的东西,一个五十来岁的守门人暂且放弃了和熟人聊天的机会,笑眯眯地卖给我们每张25元的门票。于是我们取得了瞻仰柳子遗风的资格,继续向里面走去。

柳子庙不是很大,为前后三进房屋,前低后高,每一进套着一个院落,条石台阶相连。台阶两边,上首对称摆放两盆苏铁,下面罗列许多草本盆花,其尊卑序列,像领导正在对着群众训话。进大门的地方就是前庙的下层,到了庭院,回头仰视,二楼是一个不大的戏台,突出庭中,两边有曲尺回廊,屋脊三重飞檐。在二重飞檐的中间,一字排开十来个小型戏文人物雕塑,浑厚古仆。戏台正中一块牌匾,上书“山水绿”三个大字,为柳宗元寄意山水的遗迹。

从院子拾级而上便是中殿,是为整个庙宇的核心部分。中间是阔大的过堂,两边厢房为介绍柳宗元生平事迹的展厅。展厅里整洁明亮,却显得有些空荡。这里没有柳氏日常的遗物,只有一些镜框挂满墙头。这些镜框除了几幅古色古香的书法手迹,其余全部为柳子生平事迹的简介及其文学作品的展览。午后的斜阳从木格子窗户投射进来,静静地洒落地面;两三个游人在空旷的展厅里走来走去,显得异常寂静。

我从门首开始,一个个镜框看过去,对柳宗元的生平有了更为完整的了解。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河东郡(今山西永济)人,世称“柳河东”,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愚溪”,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为“韩柳”。柳宗元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素有大志。早年为考进士,文以辞采华丽为工。贞元九年(793)中进士,十四年登博学鸿词科,授集贤殿正字。后入朝为官,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迁礼部员外郎。永贞元年(805)九月,革新失败,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贬永州司马。在此期间,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元和十年(815)春回京师,不久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政绩卓著。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一个凄冷的夜晚,昏暗的油灯下,抑郁寂寞的一代大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客死任所,享年四十六岁。

柳宗元深恶政治上的黑暗腐败,成为革新派主力。政治革新失败后被贬,又在文化上创造了辉煌的成就,其作品涉及散文、词赋、诗歌、哲学、杂文、寓言、传记等各个领域,尤以散文游记见胜。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如《江雪》、《捕蛇者说》、《小石潭记》、《黔之驴》等作品,现在许多人能够琅琅上口地诵读出来。

游罢展厅,再往后走是第三进正殿。殿中有白色石质雕刻的柳宗元坐像。小院周边历代碑碣甚多,但年代久远,大部分都字迹模糊,不易辨认。最为突出的是一块《荔子碑》,它在正殿的后墙上,碑文为韩愈所撰,由苏轼书写,内容是颂扬柳宗元的事迹,所以亦叫三绝碑。此碑首句为“荔枝丹兮焦黄”,故名荔枝碑。

看完这些东西,我在空旷的后院转了一圈,再无别的去处,心里顿生失落之感,隐隐觉得缺了一点什么。据说,这座庙宇始建于北宋时期,清朝光绪年间重建过一次,近年做为文物保护单位又多加修缮,才有了目前这个样子。它的身上虽然加进了许多现代元素,但依旧散发着古仆的气息,于繁华都市的一隅默默地诉述着悠远的往事。我忽然明白了产生失落情愫的原因,来自于其诉述缺乏听众的憾恨。在全国大兴旅游文化,发展旅游经济,甚至争抢曹操墓权的火热时代,是什么原因让一代大家柳宗元遭受如此尴尬的寂寞呢?

既然柳宗元是属于文化的,那么我们就从文化上去找找原因吧!

零陵是湖南省四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是司马迁、柳宗元、欧阳修、陆游、徐霞客笔下描绘的神奇地方,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上古时代,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从遥远的北方迤逦来到九嶷山,找到舜帝的陵墓,悲恸哀号,泪洒斑竹,在返回中原的途中,投湘水而溺。人们感泣湘妃多情,改舜陵为“泠陵”,是为零陵。

舜倡德政,教民明德,却崩殂于永州这块南蛮之地。难道华夏的历史注定这块神奇的土地要永囚蛮荒,不得开化么?那种从奴隶社会一直传承下来的严酷吏治和对应的忍隐悲伤,在这块土地上沉淀浸润了五千年,其本身已成为一种文化。永州人的基因是忧伤的。这种忧伤既可以从文人的胸怀里抒发绵绵深情或慷慨悲歌,也可以在沉默的大众心灵间转化为坚韧的生命力。这种忧伤既是温良恭善的源泉,也是愤怒抗争的苗头。要么忍隐不发,保持长久的沉默;要么尽情渲泄,丰沛有如梅。悠远的历史已经漫暗模糊了,过去的苦难不得而知,但柳宗元笔下“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记载,却清晰如昨地昭示了永州峥嵘的历史。远的难以叙说,近年来连续发生的珠山事件、朱军事件、小悦悦事件,以及不时当街扯起横幅的集访事件,无一不是这种情感暴发的写照。而与之对应的一连串贪官的暴光,正好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要把这种文化从远古的蛮荒岁月延伸下来,带进我们未来的命运里,令人怅恨不已!

作为一名文学家,柳宗元重视文章的内容,主张文以明道,认为“道”应于国于民有利,切实可行。他注重文学的社会功能,强调文须有益于世。他提倡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指出写作必须持认真严肃的态度,强调作家道德修养的重要性。做为一名政治家,柳宗元极力强调民本思想,体恤民情,力主善政。这和封建仕大夫“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为官理念显得格格不入。柳宗元的笔下,除了寄情山水的游记和《渔翁》、《江雪》等绝唱以外,其《捕蛇者说》、《永某氏之鼠》、《哀溺文序》和《蝜蝂传》等作品无一不对那些暴戾贪婪者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

作为一个清正廉明的官吏榜样,柳宗元像一柄达摩克斯利剑悬垂于贪官污吏的头顶,令其颤栗惊悚不止;他又像一面明亮的镜子,竖立在尸位素餐者的面前,一般无二地照出其卑下鄙陋的人格,让他们心里非常不爽。权力场的角逐,无非为了升官发财,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在雄心勃勃的官员看来,柳宗元做为一名遭遇贬斥的官吏,身上充满了晦气。他们为了应景,难免公开宣传他两句,内心里却唯恐避之不及,不愿意沾惹他带来的霉运。既恶之,且忌之。这,大概就是柳氏遭遇寂寞的更深层的原因吧?

柳子庙,永州市零陵区柳子街97号,多年来连续获得“湖南省文物保护先进集体”、“湖南省文明窗口单位”、“湖南省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先进活动基地”的荣誉称号。但是这些殊荣只像标签一样贴附于永州文化的表层,没有从本质上改变永州人的文化心理,没能有效地提升永州人文化参与的热情,也未能改变柳子庙门可罗雀的悲凉时运。

离开了柳子庙,我来到潇水岸边,但见芳草萋萋,远山逶迤。江水绕城而来,轮船从容北去。极目苹岛凝碧,欣然潇湘际会。永州的天还是那样蔚蓝,零陵的水还是那样碧绿。江山依然如画,却缺席泼墨文豪。那“独钓寒江雪”的孤傲,是否遗落陋巷人家?那“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梵音,可曾回响朝阳岩畔?现在,除了斜阳夕照的金波,我遇到的只有一江寥落。

也许,在旭日初升的时候,在淡淡的江霭和晨雾之间,柳神就会从香零山的方向渺渺地向我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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