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来苏,深夜入住银泉山庄。
月色底下是很大一个园子,楼榭,亭台,池塘,花木扶疏,曲径通幽。远近明灭着清冷灯火,夜风仄身掠过,星星点点纷纷落入一池秋水中。已是子夜时分,周遭岑寂如太古。脚步踩到落叶上发出窸窣声响,显得分外惊动。秋虫在花阴和墙根下蛰伏,唧唧鸣唱,似也有了倦意。
露水起来了。凉意沁人。异乡的仲秋——冰轮临空,砧敲万里白。霜华如水流泻,不真实地照着这方水乡泽国——梦里的江南。
困得实在不行,只想赶快回房间洗漱睡下。拉杆箱的轮子骨碌碌爬上台阶,长途颠踬,胳膊是酸的。阶前草木发出清郁的味道,夜露凉津津,打湿一片浓重影子。月华迷离得使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方。[由www.telnote.cn整理]
忽地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香味,贴了鼻翼,冷不丁长驱而入,与我几乎是撞个满怀了。惊了一下,立脚,仰头,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一点一滴,像探进花蕊里啜饮,品咂,这醉人的香氛。这香气是有重量和体积的,带着攻城略地的侵略性。不是一丝两缕,是丝缕不绝,是一波一波推叠着,溢满所有空间。
蓉说,是什么,这么香?我惊喜道,桂花,必须是桂花了。是桂花,没错,在这明月千里的江南,也只有桂花,香得这般幽秘,这般秾稠,这般清冽,这般悠远了。
是多少次闻见江南的桂香了?记不清了。
十年前秋,西湖之畔。抛开人群,茕茕独行,沿湖堤走出老远,远得听不见人声。漫天飘着雨丝,西湖之上烟水茫茫,雷峰塔隐没在雾霭中。一线山影,隐约成深黛的一痕,给湿气洇染到水天杳渺处去了。举着相机对着一树木槿拍摄。雨脚啪嗒啪嗒敲打着伞骨。
亭子里有几个老人在打牌,聊天。打着小旗的旅行团喧嚷着擦肩而过,一时打破这空与茫。
忽然就被一股香气袭卷,忽远忽近,若有若无。四下张望,走近,俯身,用鼻翼轻轻触碰那米粒一样的小小花朵,香气氤氲着,小蛇游走一样,霎时就浸透衣衫香彻肺腑。
北地人少见多怪,禁不住询问旁人,这是什么花,这样香?
人答,是桂花。
咦?!这就是桂花呀?深觉不识桂花是一种愧恨。不识桂花,亦不知桂香如此醉人。桂花的香气是有重量的,那种让人窒息的重与沉堕。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因著一缕桂香萦怀,回到洛阳的白乐天后直到晚年仍念念不忘江南风物,对于桂花而言,能在诗人的怀想里幽幽芬芳千年,也算是有幸了。
也是十月,乌镇一向落着细雨。破败的老墙沥着1条条水痕,石阶,桥头,廊檐,河面上,雨珠子像水晶帘,滴也滴不完似的。巷弄深深的,苔藓绿绿的,那些潮湿的气息弥漫上来,是这宅院里长居的旧人的魂魄吧?桂花郁离的香气在雨水里漫漶着,整条巷子都给湮没了,若一块毛玻璃,湿漉漉,迷离离,恍惚着。
古戏台在微雨中默然静立。俯身捡拾起一枝沾湿的桂花,嗅一嗅,舍不得丢弃,随手拢到袖口里——彼时,无明月掬在手,却可折桂香满袖。
又一年,趁了几日假期,抵沪上,经苏杭,穿维扬,至无锡。夜中投宿,就近住在居民自家开的小旅馆里。苔痕参差,花木扶疏,竹影扫窗。风吹叶动,满院都是桂花香。院里蹲着一只白猫,警觉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房顶有很大的月亮,树影深浓。
那夜月光柔白,糅合着甜糯的桂花香,牛乳一样覆盖着小院的恬静。房间在二楼,老式镂花木床,木地板,帘幔低垂,房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古老与巫气,空间里似漂浮着烟雾状的灵魂,久久不肯散去。窗子外面就是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夜深不见底,月色皎皎,四围阒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站在镶满月色的窗前,渐渐觉得身上愈发单薄了。和衣上床,就着满怀月光和花香,一觉天明。
彼年的周庄。人潮汹涌,到处是人。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人声如沸。阳光在十月里泼刺刺地扎人眼。视线里全是人头攒动,哪里看得见小桥流水,黛瓦粉墙?一步一挨穿花拂柳般好容易挤过去,陈逸飞油画里的双桥还在。双桥上挤满了人,大家都留意翼翼地抢着留影,正因一不留意有可能被挤下桥去。周庄的桂花开了,又给燥热的阳光很快蒸发掉了。周庄浮华了,商业化了,已不是那个想象中的水乡了。那么拥攘的人群,那么浮躁的心,有谁可触摸到了旧时光里蕴藉的安宁?有谁可捕捉到了一丝桂花的香气?
前一年又到周庄。一样走马观花,亦步亦趋,导游举着旗子声嘶力竭的样貌很是让人同情。已而黄昏晚照,夕光压成透亮的锡片,人影,小桥,树冠,老屋的屋脊,光照里变成了薄薄的一纸剪影。店铺和饭馆生意繁忙。人的眼神有了倦怠和松散。
夕阳式微。枇杷树肥厚的叶掌伸展到水面,船只来来往往,船娘一声声扬起歌喉,将平静的河面推叠出层层涟漪。河边摆满茶座。清水瓶子里供了一枝桂花,金黄郁累的小花,衬着水色天光,幽幽地香着。只有叹插花人的心思难得。蓦然见一棵桂花树下落着细碎的几朵,欣悦地拾起来,拢到袖子里。所谓积习难改,随便看到什么花什么叶都喜欢捡起来,夹到书页或衣衫裤袋里,抑或随手放到床头,似乎不经意间便可抱花同眠了。
今番又见江南。平江路上第一次吃到了桂花芋艿汤。小小芋艿,小但是拇指,椭圆,一粒粒,静静卧在碗底,上方浮着一层细碎桂花。这么小巧的芋艿,令我这个北人叹为观止。的确,江南风物清嘉,山明水秀,人的心思温婉,就连泥土里生的子实也分外玲珑细巧。
芋艿香糯,桂花清郁,汤汁甘之若饴蜜。和欣每人要了一小碗,坐在树影下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齿颊肺腑都酥掉了。
系围裙的苏州女生告诉我如何做桂花芋艿,并说,这种芋艿只有南方才会有。桂花芋艿汤是咱们那里仲秋节家家必吃的,就像你们北方人仲秋吃月饼一样。她说普通话,但糯糯的苏州味很浓,听得很入耳,就像她做的桂花芋艿,回味悠长。
桂花醉人的香氛笼着平江路,一天之中,花光日影里,走过平江路1条又1条迤逦的巷子,与欣一齐听评弹,昆曲,吃桂花芋艿,绿杨馄炖,吃海棠糕,袖口上别着新鲜小茉莉和白兰花,鼻息里闻得是清郁的桂香和食物的香味,真是幸福啊。你可听得到,那满城的风动,满城的桂花香啊。
斜晖脉脉的甪直,桨声灯影下的同里,尘嚣攘攘的七里山塘,花光日影里的平江路。
还是在江南,一个人在异乡,窗外是一树一树的桂花。夜空深邃空旷,世界一片寂静。汤汤月色底下,除了桂香还是桂香——唯有桂香,慢慢渡我到夜海最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