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赋(2)

二、
傍晚,我走出院子,农家六岁的儿子跟着我出来。这孩子倒不似平常小孩一样调皮好动,非常干净乖巧,且不大爱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跟在我身后。
我沿着院外一排桃树慢慢走着,西天的晚霞火烧似的将天空镀成绯红色,远处有几缕炊烟,袅袅直上,田边有农人赶着耕牛归家,哞哞的几声牛鸣,和着山鸟脆啼暮蝶翩归,天支山下一派田园风光,而天支山上……我抬首仰望着暮色中显得幽静非常的天支山脉,那上面有高山流水的千古佳话,那里曾有风流人物琴歌唱和,山上的人与山下人的各自怡然自得,却只有我这个山外的人在艳羡着。
忽然一缕箫音传来,飘于苍山暮色中,荡于晚霞炊烟间。
我凝神细听,不由有些惊讶。箫音易沉于凄苦,而这箫音清俊洒脱,高处如立九天之颠,低处如潜九渊之下,畅然若云行千里,婉转若风恋花倾,激涌处似万涛奔海,平和处似小溪淙淙,实为平生未闻。想不到此处竟藏高士,倾叹之余已忍不住沉迷其中。久了,发现这箫声反反复复的吹着一曲《凤于天》,却总在极高之处便茫然落下,仿是本欲一飞九天的凤凰,忽在人间发现了令它留恋之处,徘徊辗转。
心中一动,随手摘下一片桃叶,用指甲尖写下两行字,然后递给身边的孩子:“去交给那个吹箫的人,若见不到人便回来。”
孩子眼中闪现欣喜,接过桃叶飞快的往箫音发处奔去。
我扶着桃枝听着箫音慢慢等待,果不然,半晌后箫音停了,又过了片刻,箫音又起,这次却是一曲《水莲吟》,清新淡雅中透着潇洒写意,闻之心怡,还隐带邀和之意。
放开桃枝按住鬓角飞起的发丝,我不由微笑起来。这吹箫的看来是一个妙人,只可惜身边并无乐器,否则倒是想应其邀,相和一曲。
远远的,孩子又跑回来了,眼睛亮亮的,脸蛋儿红红的,很快的便跑到我身边,仰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眼中有着渴望。
我抬手抚抚他的头顶,“乖孩子。”
孩子的眼睛更亮了,透着十分的喜悦,怯怯的伸手,手中一支青翠欲滴的竹笛。
我见之不由一喜,接过,奏近唇边,笛音飞出,寻向远处的箫音,两音一并,顿若溪涧相合。
我闭上眼,暮色苍山远去,心静神清,仿见碧波红衣,仿沐泠风微雨,莲叶随风,彩蝶翩舞,花香绕身,扁舟如叶,有人似青莲,携手同醉……
我,醉在这一片清音凉风中,醉在这一曲箫笛和唱中。
曲终了,音止了,可我依然闭目而立,犹浸在余韵中。这吹箫的人是谁?
再睁眼,远处朦胧的暮色中走来一道人影,待到近前,却是同时一怔。
我与他皆是惊讶至极的看着对方。
为何……为何会在此相遇?
可转瞬我想我们都明白了。
彼此暗中避开,谁知却又同至天支,可笑可叹。
“你……为何在此?”云潮问我。很直接的,没有客气委婉倒似我和他并非昨日才见而是相识一生之友。
“我来看看。”我淡然答道。我看的是什么,他应当明了。
果然,他移首望向天支山,有些向往又有些感概:“高山流水……风流人物……我也是来看看的。”
我心一动。凤歌于天却辗转难去,水莲吟和天衣无缝,神往皆同却何以……
“天支山上琴哥相和,苍茫山顶绝棋一局,他们……可如此就是一生无憾罢。”他又道。
“他们是否无憾难知,可我们自己能否无憾……”
他回首看我,我迎着那双眼睛,那里可有我要寻的?奈何什么都没有,又或是暮色太暗我看不清楚?
“我们死前那一刻总能知的。”我移开目光。
“天支山的传说自小听到大,也一直向往着有一日要登峰一揽,可不知怎的,曾数经华州却不敢前往。”低沉的声音中有莫名的惆怅。
我回首。
“我们去那里可好?”他手指天支山,声音轻缈,“我们去高山流水处。”
没有犹豫的便和他上了天支山,没有带衡薇就和他上了天支山。
天一亮,一张藤椅,一个包裹。
我背着包裹坐在藤椅上,他背着藤椅走在山路上。
虽来天支山下许多次,可我一次也没有登上山过。一是因为体弱爬不了,二却是觉着能在山下看着便已足已,高山流水是我一生所向,可遥望已是一种美一种享受。

这一次,心动,和他一起登上天支山,和他一起去往高山流水,亦所愿矣。
这一路走来,我们话不多,可偶尔的目光相投中,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我平日话不多,只因说了他人总会疑惑半天,可他不同,往往一字两词他已完全明白。当我为某处奇景惊叹而想要多赏时他已停步,看往同处,眼中是一样的欣赏与赞叹。
参天古森,嶙刚峋怪石,蜿蜒溪涧,烂漫山花,奇异鸟雀……我忘乎所以的沉迷,一半为景,一半为境。
走走停停,晌午时才爬至半山腰。停下,进食,歇息。
他盘坐石上,我倚靠树上,朗日当空,树荫环绕,山风徐徐,脆鸟清啼,我以手支颐眯眸假寐。眯了半晌,忽然心中一动,睁眸,正碰上他的目光,彼此都如清湖不波。
我看着他,石上的他岿然不动,山风拂起衣袂,他似盘坐云巅。
“没有一丝戒心。”片刻后他道。
我笑,按住颊边被风吹起的发丝,淡淡的道:“可寻千绪惟无戒心。”云潮,当你看穿那局玲珑时便应明白,你我是这世间离对方最近最了解对方的人,我们会防友防亲却绝不防对方。
他闻言不由笑了,有些欣慰,起身走了过来,在我身前一尺处停步:“你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且……”高大的身躯蹲下来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气势,手掌伸过落在我的颊边,“这样绝尘之容,能不动心的只有死人。”
树旁有一丛野花,我摘下一朵,递到他的眼前,“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他接过花却簪入我的鬓中,目光深幽,“风动红雨,骨渗暗香。”
我不由笑了。
他沉沉看着我半晌,然后道:“这世间何以有一个你?”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顿时疼痛起来。他既希望这世间有一个我,又希望这世间没有一个我,而我却是如此的盼望着他来到我的身边,如此的不同,他的矛盾,我的期待。
“无论我们见与不见,这世间总有一个我。”只是在于你知不知而已。我移首。叶缝中秀射出的阳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斑驳的跳跃的。
“人生识字忧患始。”他明明白白的叹息,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复杂,“诚不欺人。”

“无知无畏还无愁。”我暗暗苦笑。转头闭目,压下心中的酸涩,“可我还是不愿无知。”
他起身,“走吧。”
再上去,山路更为陡峭,可他依步履平稳,呼吸规律。我安坐藤椅,看云看山看树看水看飞禽走兽,万物入眼,心头却是一片空旷。
到黄昏时,他终于停下脚步,将我放下,抬首,离峰顶已不远,离他们…也不远了。
“我们在这休息一下,吃了晚餐再上峰顶。”他打开包裹递给我水囊。
我接过,顺手递给他丝帕。他接了,没有客气,拭干额际汗水。
树森中忽一阵嗦嗦之声,我正诧异,却见他折了两节树枝在手。
嗦嗦之声越来越近,然后跑出了两只灰色的野兔,极快的从我们面前跑过。我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嗖嗖两声,那两只野兔忽不跑了,颈间各插着一切树枝,鲜血蜿蜒而下,野草上流淌着一泓血泉,红绿分明,诡艳的慑目。
我怔了半晌,转头看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移开。那眼神我明白,他希望我看到又希望我没看到。矛盾的却又忧怀的。他没有说话,提起两只野兔走开,再回来时,是光溜溜的已清理干净的死兔。我看着他生火、烤兔,火光跳跃中,他的脸似在变幻。
吃完上路前,我看他于路上插树枝摆山石。
他摆弄完,注意到我疑惑的目光,道:“这是上峰顶唯一的路,我不想有人打扰。”
再爬至峰顶,日已沉,天地昏暗,空中浅浅一弯月影。
我终于来到这里,我站在天支山的最高峰上,我站在山石筑建的流水亭畔,极目望去,苍茫暮色中,远近皆是朦胧的山影,没有霞云飞鸟没有香花秀树没有琴鸣清歌,百世沧桑已过,万载风流已转,天与地这一刻沉寂如水。
“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耳边沉吟似天地深沉的发问,浑厚的沉重的。
“天支擎天已亘古,风云为伴话桑田。”我回首看他,天光此刻模模,可我心如明镜,那你呢?高山流水千古佳话,风玉琴歌万载风流,那我与你呢?
他的目光望着那迷蒙山野,那样的悠远阔长。
我们矗立于高高的山峰,我们矗立于苍茫暮色,天宇寂寂,旷野沉沉。
“山上很冷,我去生火。你休息一下。”他说,转身去拾柴。
我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遥望山峰一点点隐入天幕,阵阵倦意袭来。梦里千峰叠嶂峭壁嶙峋,冷风吹来不由瑟宿,然后身上一暖,耳边有人轻轻细语:“梦里千岩冷逼身,是否?”

是啊。迷糊中睁眼,却见峰与峰间一钩新月升起,不由脱口念到:“云峰缺处涌冰轮,果不其然。”
“呵呵……”听得他的轻笑,我完全清醒过来,抬首环视,此刻山峦青村皆染银辉,想不到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这么久。他早已在亭外燃起一堆火,而我身上也披上一件厚厚的雪裘。
“不知白风夕与玉无缘当年赏的那一轮月是否圆些?”他遥望山峰间那弯斜斜升起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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