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时光中,我素喜春末夏初时分,那时正是春花倾尽生命余力作最后一次吐艳,盛至极处的美,而夏花正绽尖尖小蕾,闲闲等待它的盛华之时。
曾将此想说与二哥听,无论容貌个性都极似祖父的二哥用他那双澄澈如冰的眸子看着我,最后只是无波的吐出一句:“浅看繁华似锦,深看却是亡与生的交界衰与盛的替换,你如此的喜欢……”他说到这便打住了,只用他那双世间最澈最净的眼睛看着我。
又是这繁花似锦的时节,我独自漫步后园,园中一池清波,波心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那绚丽至极的春花,可这一刻,我看着这春花最后的艳光心头却是一片怅然,思及刚才书房中父亲的话,不由敛起眉头。
生在这个太平盛世,生在这个显赫的门第,我能烦忧的似乎只能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现是皇朝安成元年,开国之君皇朝以名命帝国,至今已历六十四年,此刻高居宝座的是他的孙子。而我从延治五十年起招亲招到安成元年,六年就这样过去了。
“玄儿,你已经二十二岁了。”父亲语重心长的说。
祖父萧雪空是跟随朝晞帝金戈铁马一起走过来的,朝晞帝对祖父的宠信到何种程度我不知,我只知道朝晞帝崩后有遗旨着祖父镇守华州。他把这个皇朝最富也最让人不放心的华州交到了祖父手中,而祖父也终不负他所托。举家从帝都迁来华州已历三代了,祖父死后,父亲凭着军中建立的功勋承继了华州大都统之位,三年前,父亲伤了腰再也不能骑马,请辞折上去了,带下来的是延治帝的诏书,让大哥继了大都统之职,那时的大哥正在蒙成草原上与古卢人浴血奋战。
一门三都统这在皇朝是史无前例,而皇帝对萧家的信任三代如一这也是史无前例,萧家一门的富贵至此已算是齐了天,除了天家王族谁堪与比?想结亲的当是举不胜数,只是……能结的却真不多。
“玄儿,你自幼聪慧才名远播,我与你母实以你为荣,总想将这世间最好的捧至你面前,也愿你能亲自挑得一称心如意的夫君,只是而今你之名越传越远越响却是予你无益啊。”父亲长长的叹息。
十五岁那年,设了一局玲珑,先从家中开始,可上至父兄下至仆从守卫却无一人能解,不信邪的在华州重金招解局手,却依未有一人能解。那一天,当最后一个解局手颓然走后,我独自一人对着玲珑,那一刻,仿佛是自己对着自己,那玲珑便是另一个我,无人可解……的我!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绝漫天袭来。
“谁解了我就嫁谁。”那天,我对着玲珑说。
解玲珑的人更多了,皇朝各地皆有闻名而来,却个个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时光荏苒,草木发尽又枯尽,六年眨眼便过去了,玲珑依旧未解,我依旧未嫁,只是华州萧玄的名却已传遍了天下。
“玄儿,为父此次入帝都可知为何?乃是太后懿旨,为了却是你。客客气气一大堆的话,那意思却只有一个:要你尽快挑一个女婿嫁了,不然她就要下懿旨为你指一门亲。为父正纳闷着太后为何会知你且突然说起你的婚事,不想陛下这时却来了,他一见为父就笑说:听闻令媛一局玲珑折尽天下男儿,朕也极欲一见呢。太后一听当下也接口道:哀家可不就是为萧卿家才貌双全的女儿心动么,可萧卿家却说已有合适之人而拒了哀家。现在皇上都这么说了,萧卿家,若今年五月你家千金还未嫁的话,便送她入宫来陪哀家罢。太后这话一说,陛下当下含笑颔首。为父至此还能说什么?出宫时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原委。年初宫里春宴之时,昕王世子多喝了几杯不想发起魔来,竟当着陛下太后文武百官前以杯作棋大声嚷着非解了玲珑娶到萧玄。太后当时便脸色不好看了,后着人一问又知了这些年的事便更不高兴了,只说‘一个女子一局玲珑竟敢令天下男儿痴迷,非祸妖’。玄儿,而今你只两条路可走,一是自己挑个人在五月前嫁了,一是入宫为妃。只是……”父亲说至此却止了话,只是有些担忧的看看我。
只是……陛下既存了心思,你便是嫁了只怕也不妥,若夫家在朝为官就更不妥了。
父亲这未尽之意怕我为难不说了,可我又岂会不明白。
嫁人啊……
我立在湖边,风吹过,池心水动花摇别有情味,可我只是默默的思考着我能嫁给谁。
凭萧家的门第入宫为妃倒是上选,只是与三千个女人作战那太过劳心费神,实非我所愿。
再来便是门当户对的官侯子弟,只是我已二十二岁,年岁相当的早就娶妻生子,便是有怕不是有甚隐情便是续娶填房,这于家门于己身又何以堪为?
余下的便是小吏商贾之家,这些家底殷实但地位低下的倒是很愿意迎娶我这官门千金以期攀升,只是……一个颠脚爬升何其险,一个弯腰俯就何其累?
思来思去,相敬如宾的夫婿竟也找不到。
移步走入池边亭中,于桌旁落座。这是我常来的地方,家人早备有棋盘棋子,以便我的突然之需。
棋子圆润,握在手中沁凉沁凉的,白子如雪,黑子如墨,颗颗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本是信手而落,不知不觉中却摆出了玲珑。
怔怔的看着棋盘,不期然的想起帝都皇宫珍藏的那局棋,那是传说中的苍茫之局,乱世英雄争战到最高潮时却因那一局棋嘎然而止。世人都说那是息王与朝晞帝下的,两人皆存仁心不忍拼个玉石俱粉便以棋弈定胜负,最后息王弃位隐去,是以朝晞帝以此局存念。
可是我知道历史的真相不是那样的。
幼时初次拈起棋子,那时祖父还在,曾说:善棋若善战,棋子落,战始,总绝一方以终。然吾一生曾见仁棋一局,堪为旷古绝今。
幼小的我连连追问祖父,那下棋的人是谁?
祖父抚着我的头,良久后才悠悠道出:风王和玉公子。
那时便存了一个念想,想亲眼一睹那旷古绝今的棋局。
那棋局藏于皇宫当不是常人可看得,可疼我的大哥在他立下军功金殿领赏时却谢绝了所有的封赏,只要一纸苍茫之局的棋谱以作妹妹的生辰贺礼。于是我在十二岁生辰那天终于看到了那局苍茫棋。
那局棋跟我以往所看到的所下的棋局都完全不一样。没有惊险没有谋算没有杀伐没有败亡,整个棋局只有一片祥和。那是一局让人看着便心境平静忧恼皆去的棋,黑子一百二十五颗,白子一百二十五颗,大气雍容平和淡定的纵横于棋盘上,最后也共存共融于棋盘。
那一夜,我照着棋谱摆下那局苍茫之棋,摆完了,我却落泪了。
我不是为下棋的两人高绝的棋艺,也不是为这局旷世难逢的棋,我为的是那两个人。能下出这样的棋的两个人,他们必是才智、心襟、气度与念想都一致的两个人,最最重要的……那必是心魂相契才可为!
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仇恨的喜爱的陌生的熟悉的,可即算是与你骨血相连的至亲,所思所想也未可能与你一致,终其一生,也不可得一个心魂相契的人。而他们多么幸运,可以相遇,可以下出那样令后世惊叹的棋局。
那一夜,我心中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所控制着,泪流不断,只是模糊的想着,我也要找到那样的一个人。
三年后,我设出了一局玲珑,祈盼着解局的人。可当整个华州都无人能解时,那一刻,一股天地俱空的孤绝将我笼罩,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仿如孤身置于冰雪茫茫的荒原的恐惧与寒冷。难道我竟找不到那个人吗?华州没有,可天地何其广,那个人一定在的,只是还没有来到我的面前。
我继续的找寻,我继续的等待,六年的时光便如指间的流水哗啦啦的流过,除了一片潮湿再也没有留下什么。
苍茫之局本应是息王与朝晞帝下的,可最终结局的人却是风王与玉无缘。
而我的玲珑,或永无人来解。
我起身,罢了,罢了。
或许真有这么一个人,可我与他却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
“三妹,三妹。”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唤我,转身,却见园中缓缓走来两人。
那一日的阳光是异常灿烂的,金黄的薄辉洒下,镀得天地灼亮而明丽,却在那两人面前暗淡了光华。
“二哥。”我移步走下亭阶,看着沐在金阳下的两人,第一次,觉得二哥生得过分好看了,恁地便输了身旁那人一股内敛清和的气韵。
“云潮,我妹妹萧玄。”二哥以他一贯简洁的方式为我们作了介绍。
我向那人微微点头一笑以示招呼。
身材高大的人却有一双儒雅的眼睛,很亮却看不到底,那双眼睛看着我有片刻的失神,但也只是片刻。
“紫骝踏风春衫薄,倾城满道尽檀郎。惊风落霞不为名,喜来悲去皆因玄。”低沉的嗓音很是动听,却也只是纯然的念出不带丝毫情绪,“原来是真的。”
我再次勾唇微笑以示谢意,这些话我也有听过了,毕竟这华州城到处都有这样的传言。
“我们去亭子里坐坐,三妹晒多了日头会头晕。”二哥道。
听这话我瞅一眼二哥,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动。我先天体弱,但也不是风吹就倒日晒便融的。
三人步入亭子,云潮一眼便看到玲珑。第一眼,他的眼睛微微一睁,那一瞬,我却觉得仿似二哥的宝剑出鞘般发出的铮铮龙吟。第二眼,他的脸上闪现出震惊的神色,似乎见到了世间绝不可能见到的奇迹。第三眼,他的神情已是不可抑止的狂喜,似乎寻着了寻了千千万万年却在这一刻从天而降的宝物。那一刻,我的心急剧跳动,仿如金鼓密捶,漫天袭来无处可避,激烈紧促的就要破腔而出却无力可止。
“苍茫局定人在何?徒留风流引后人。莫话百世问顷刻,半片冰心待君合。”他轻轻吟出,幽幽似从亘古传来,漫天的心跳鼓声忽渐渐缓了渐渐消了,天地万物俱隐,我站在白茫雪原,暖日融融百花盛开,他站在我的对面。
他终于来了吗?
“云潮,你来解这玲珑看看。”二哥的声音响起,雪原消失,我置身于萧府。
“玲珑?”他脸上的那种惊喜与激动慢慢隐去,回首,“这便是萧姑娘设的玲珑?”
我看着他,点头。
不过是刹那,他的神色便已回复最初的淡容,“可惜,在下对棋艺不精。”
那一刻,我啼笑皆非。老天终是喜欢作弄人,前一刻我死心于那个人永不会出现,后一刻他却将这人送至你面前,可下一刻他却要那人亲口断绝你的希望。
我轻轻的笑了,看看桌上的玲珑,看看面前的云潮,很平静的笑了。
云潮眼中闪过什么,慢慢转过头去。
“可惜。”二哥也只是淡淡一句没有坚持,看看我又看看云潮,再道了一句,“可惜。”
聪明的他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谈起了他这次出门的一路见闻。二哥性子冷傲目下无尘,是以出身将门却未入仕途,倒是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头。家门已有大哥继承,父亲倒不拘谨了二哥。
那一天,奇异的是三人相谈甚欢,尽管我有些神思不定,他会有片刻的闪神,但表面还是平静和乐的。
晚间,我去了父亲的书房,告诉他,我要去天支山下住半个月,回来后,我会告诉他我的决定,现在才四月初,还有时间的。父亲没有任何疑问就答应了,自小他对我就是如此放心。
回房吩咐衡薇收拾了一下,第二日清晨与她坐了父亲早早准备好的马车往天支山出发,没有告诉二哥,当然也没有见云潮。你既无心我便休,萧玄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天支山就在华州城外,并不远,半日便到了。
早些年,曾和二哥一起来过,那时因为不喜客店人来人往的嘈杂,便在山脚下挑了一户农家住下,那农家是对新婚的年轻夫妇,热情好客,憨实勤劳,三间草屋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走时便留了一笔钱物,他们倒善经营,再来时草屋便换成了瓦屋,又买了地,日子过得倒也殷实。是以我若来天支山便住他们家。
马车还没到门口,那夫妇已远远迎出来了,想来昨夜父亲定派人来告之了。
衡薇与车夫跟着夫妇安顿车马行李,我便在院中走走,前两年随口说了句这院子空旷了些,若种些花、树就好了,想不到竟真种了,只是实在人种的也是实在物,院内院外皆是桃树李树,既赏了花又得了果,倒真真正正的花树。
粉桃白李灼灼其华,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总被贬为轻薄风流,而我却甚是喜欢的,花开之时,满树如云,那样的粉嫩娇俏又岂是菊芍之类可比的,桃李花开才是春日最美之时。只是现在花期早过,树上累累青果。
“小姐,房间收拾好了,先进来歇歇吧。”衡薇做事总是又快又好。
进了房里,启一扇窗,便可看到天支山。
“先喝杯茶,我去做饭,该饿了吧。”衡薇递给我一杯热茶。
“嗯。”我接了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看着窗外的郁郁青山。
天支山,那个高山流水美丽故事发源的地方,那个白风夕与玉无缘曾经琴歌一曲的地方,那是一个友谊与知己最美诠释的地方。
世人都道白风黑息神仙眷侣,可我却总在想,当年那令天下倾心叹息的玉公子与那素衣雪月风华绝代的白风夕,他们迎面相逢之际难道不曾彼此心动?他们于月夜下于高峰亭畔琴歌相和之时难道不曾意动神驰?
世人都道白风夕与玉无缘是高山流水一样的知己,世人都知白风夕身边早有一个惊才绝艳的黑丰息,可是……我却总是对高山流水畔那一曲琴歌心驰向往,对那两个最终只是一笑而过的人心生羡慕。
所以我来到天支山下,在这个离他们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