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于武侠年代

的初中是在乡镇里一所中学度过,之所以称那时为武侠年代,是因为我现在最主要的兴趣爱好及与周遭朋友的臭味相投都是那时候因武侠而建立的。当然指的是武侠小说。那时候我们管小说不叫小说,叫“大书”,看小说叫“看大书”,因为小说在体裁上是“小”,在实物上又厚又大,常常语数外叠起来的尺寸都没有一本武侠小说厚。或者还被叫作“野书”,通俗点就是课外书。在老家,野书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所以,看野书常常演变成一场我们与家长和老师的斗智斗力的经历。

直以来我成绩不错,品学兼优,还曾是三好学生,看过的书只有教材。很难说学校里文学景气不景气,女的看言情,男的看武侠,但言情与武侠都还算不进文学的范畴。且那时不流行买,没见过谁家里有藏书,枕头下藏几本书被家长抓着了都少不了一顿责骂,毕竟没人会藏教科书。但流行租,租书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在店家的名单册上名注册,交予店家相当于一本书的售价作为押金,然后一本小说二至三块钱的租金,并且有租赁期限,一般是三到四天,一个意义是你读完再免费转交给别人,店家岂不是亏?但店家也明白,一碟菜不必等到吃完才能评价它的好坏,同样一本书也不必等到读完才能评价它的优劣,所以在这三四天中你读到一半发现口味不对了随时可以去换。另一个意义在于碰见好书你得拼命地读,到期读不完结局就得靠猜或者得另加租金了。这对于看书很慢而又囊中羞涩的人来说真是一个考验。我后来常常对人说,现在我阅读速度这么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这种租书方式很大的一个好处是你读了书但是不必为它买单,至少不是买全单;坏处是每次等你读到男女主角卿卿我我相互解衣更进一步发展的关键时刻下一页突然不见了,只留下被人撕掉后的断篇残页犬牙般夹在书缝里,人神共愤,大骂禽兽。

学校门口就有几家这样的书店,地方很小,门庭若市,但是我从没租过一本书。那时候还属于“票”的时代,粮食需要换成饭票,饭票可以换来其他但是仅限于学校使用,意思就是心有余而现金不足,所以我都是借,且信奉“书非借不能读也”。我至今记得,借读的第一篇长篇小说是《平凡的世界》,这本书现在很流行,据说能陶冶情操,但以我一直以来的口味来说,这在当时是很不可思议的,毕竟它既无言情小说的黄又无武侠小说的暴。回头想来,当时之所以读的津津有味,并不是我有很高的情操追求,多半是因为这是我读的第一篇小说,没有其他书可以作比较。

一次接触武侠小说是有一天发现同桌在偷偷摸摸的读一本叫《紫电青霜》的书,诸葛青云著。只见同桌眉头紧皱,咬牙切齿,随后神情随情节而舒展,竟至开心的微笑,万不知这微笑竟是地震的前兆,终于纵声大笑,笑的脸上的青春痘相互碰撞,险些掉下。好奇之下,我借来观阅,不料一眼入魔,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之后又连续借阅了多部武侠小说,管它是“金庸”还是“全庸”,是“古龙—巨著”还是“古龙巨—著”都照读不误———从此君王不早读,早读就读武侠书。那时正赶上武侠电视剧改编的潮流,读了原著,回家了跟小伙伴们凑在一起观首映的改编电视剧。每每看到情节起伏,命运跌宕时,我就故作未卜先知的说,接下来主人公怎么怎么样?会有什么人来救他?谁肯定挂掉?谁肯定挂不掉等等,甚至还故意抢在主人公前面吐出一两句台词。所幸那时的电视剧还是很尊重原著的,竟丝毫不差。每当验证,小伙伴们总是惊呼,哇哦,你怎么知道的?我哼哼着微笑不语,一幅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的样。但是在情节太过曲折遭遇太过离奇时我反而不显露了,怕被看出破绽。直到几年后小伙伴们长大了学会看课外书了还有人傻乎乎地问我,哥哥,你说这书里怎么跟电视剧一样啊?是不是都是看了电视剧才写的啊?

时已临近中考,学校每天都宣扬重点高中的前途无量,二高三高的没有出路,对课外书籍查的很紧,班主任也三令五申,下手毫不留情。我常常见到有此中同志被不动声色地搜走书籍并且去教导处接受再教育。“再教育”之下证明大家都是很不讲义气的,本着责不罚众的理念常常是A供出了BB供出了C,C供出了D,D说这本不是我的,我的都在末页写着一个D,再回头逼问C,C就推脱借的书太多记不清是谁的了,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这表明了一种趋势,于是读武侠由台面上的交易转为暗地里的操作,且为了缩小受牵连的面积自发形成了一个圈子,所有的书籍只在圈子里几个同道中人中传递。圈子对外严守口风,不透露半句,对内则心照不宣,加强默契,整个像地下党组织在进行秘密的交易。后来好看的书渐渐的少了,坏书也看的差不多了,再遇见一本好书常常是三四个人眼巴巴的等着,解决的办法是第一个人读完一半后一分两半,你读上半他接着读下半,后来被催地急了发展成第一个人读完一页后立马撕下来传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读完传给第三个人,第三个人传给第四个……一个接一个,一页接一页的传阅,场面蔚为壮观,通常一本书传完尸体都配不齐全,且为了保证步伐一致,还得努力保持速率同步。圈子里有个叫王杰的家伙,这厮平日不言不语遵规守矩,不料竟是我们班武侠圈的“泰山北斗”,所读之全,所读之精,来源之广,无人能望其项背,所以他常常充当第一个人。

来越逼近中考,校方检查的越来越严,班主任还进行过几次突击和埋伏,还常常趁体育课大家不在,到教室里搜查,但由于我们预防措施做得好尚未有人落网。通常来说科技在两国对抗时发展的最快,我们的隐蔽手段在与校方的对抗中也越来越高明,道行越来越深。这里得说说我的做法,通常是桌面上什么课放什么书,抽屉里面的角落放一叠书,叠加高度是抽屉高度减去一本武侠书厚度的样子,然后在那叠书的旁边放几本什么课外辅导书或者数学课本生物课本什么的。翻开放好,可以开始看小说。假如老师在前面讲课的话,放在桌面上当教科书看就行,放在抽屉边缘低着头看更好。但如果是早读或晚自习课,那就要小心了,最好的办法是买通周围,特别是你同桌及后面那个同学,老师来了踢一脚碰一肘。但最重要的还是不能太投入,再精彩也得分出心神不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如大家早读声音由萎靡不振突然整齐洪亮时那一定是老师来了,晚自习大家窃窃私语的嗡嗡声突然噤若寒蝉时那也一定是老师来了。另,特别得善于利用第六感,对,就是那种莫名心惊肉跳的感觉,就像有人在窥视着你。察觉到老师靠近的时候,迅速将书放到抽屉里,塞到抽屉角落那叠书的最上方,然后假装认真看桌面上的书。老师没发现你的动作,最好,发现了,叫你自己拿出来,这时一定要临危不惧遇惊不乱,千万不能自己拿,且作疑惑状假装无辜,老师等不及了自己会去拿,但由于惯性思维,不会动那叠书,只会拿到准备好的课外辅导书。记得有一次效果最明显,上物理自习课,桌面上我放的是物理书,抽屉放的是语文书,后来第二节上语文自习课,我忘记换书了,当语文老师抓到我看其他书,从抽屉里掏出来的居然是语文书,她很郁闷:为什么语文课看语文书还要偷偷摸摸?我只好老实回答:我以为还在上物理自习课……以上所述包含多种技巧,隐蔽性好,抓获率不高。但是现在想来,在大家都昂头听讲的时候就你低着头,看到精彩处还裂开嘴巴无声地微笑,岂能瞒过老师的眼睛?这一点是我有一次站在讲台上演讲时发现的,下面的小动作一览无遗,但奇怪的是那时我们往往认为自己无比隐秘。

知为何,当时的我成绩出奇的稳定,常常还没开考我就已经知道能考多少分,名次居然居高不下,整体来说就是比高分的低,比低分的高。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的搜刮武侠小说。一天,我向对门女邻居借了本《奇侠杨小邪》,但是我仅读了序言就被一位同学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借了去。调查一下原来是“乔丹”,“乔丹”是我们班最矮的,但是我们都戏谑得称其为“乔丹”,因为乔丹是那时我们认知里最高的名人。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乔丹”的真实姓名,我看他读的入神,不忍心追回,只是反复叮嘱他坐在第一排一定要小心,逮着了可别说是我的,云云。但不知是苍天无眼还是现实有眼,早读没过我就听说他被当场抓获,且已供出我的名字。我心里那个惶恐,但是一连几天班主任都没有什么反应,我估摸着是等着我去自首呢。当时正值严打,我一直在纠结,真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脑子里反复排练去自首将会发生的冲突情形、辩解对白、行政处罚等或者意淫趁她不在我去偷出来。

觉得排练的差不多了,我必须去自首。硬着头皮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我说:“老师,“乔丹”那本杨小邪是我的。”话一出口我突然意识到又犯了一个重大错误,因为当时学校里另一个重大的政策就是严禁给他人起外号。果然班主任一愣:“乔丹?乔丹是谁?”“不是乔丹,是……是……是……”,紧张之余加叫的顺口我竟连他的真名忘记了。班主任说:“是XXX吧?”我赶忙说:“是是是。”班主任瞪了我一眼:“你怎么又给别人起外号!”我辩解:“这次不是我起的,我也不知道谁先叫的,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他。”我低着头抬着眼皮看着班主任,她的脸色有一点缓和,说:“那本书是你的?看完了?”我说:“刚看了序言。也不是我的,借的别人的。”她沉吟了片刻,说:“我观察了一段时间,你的成绩一向很稳定,这对你影响不是很大,我不打算追究了……”我大喜,强忍着心花没让它怒放出来,但接下来的一句话摧残了它———“不过前提是你要供出班里其他看小说的人的名单。”这是要我当叛徒啊!心念电转间我已决定宁愿被追究也决不能牺牲同志们的生命保卫我的利益。我摇头表示不知道。班主任哂笑:“实话告诉你,其实名单大致我已经知道了,但是你主动供出来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但我从小就跟着老爸看多了警匪片,对这一套威逼利诱深有体会,知道这多半是哄人的,我决定装傻。班主任说:“装傻是吧。那好,我先说几个你听听对不对———张清文,算一个吧?”我大惊,一口大气憋上来不敢出,想难不成她还真抓住重犯了?但我拿不准她是不是随便蒙一个人在诈我,我决定不松口再抵抗一下下。只见她慢吞吞的又说:“还有———王杰,又是一个吧?”我彻底泄气了,想首脑都被盯上了,看来要一网打尽了。我忐忑不安着。谁知班主任对我说:“该上课了,你先回去吧。”我如蒙大赦:“那我的书?”“书我先替你保存着,等一个月后考完试你再来领吧。”

去以后我立马把此重大情况传达给了王杰与张清文。大家纷纷表示,情形已是相当紧张,形势已经万分危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隐蔽”。果然,当天下午校方召开全体教师会议,进行中考前最后一次“大扫荡”动员。当晚,班主任严肃地训话:“鉴于各年级学生,啊,看课外书已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已经形成一股不良风气,严重影响你们的学习,啊,校方决定一个一个桌兜搜查……”大家嗡的一声乱作一团,“但我为了表示对你们的尊重,给你们一个自新的机会———搜查之前允许大家主动上交,啊,请放心,不记名不追究并且可以匿名代交,但是上交之后如还被搜出,就要重罚了,啊,主动上交的书籍不属于没收,由我暂时保管,毕业后再还给大家。”学校这一招是如此的残酷,而班主任又如此的通情达理。我压抑住蹦蹦跳的心扫视四周,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面带慌乱又故作镇定,但形势逼人下已有人开始陆续的上交。当时我抽屉里至少有5本武侠小说,我急切的想一切办法,决不能落入歹人之手,并不是我着急看,而是被“保管”走了我该怎么还。同桌催促快快快,我猫着腰把书往袖子里塞,腰带里别,口袋里藏,夹紧着身子混在人群里挤出门。在挤到讲台的时候我还抽空瞄了一眼讲桌,上面已堆满了各色书籍,尤以武侠最多,但大多是又旧又破,被传阅的接近报废。其中一叠是十几本武侠杂志系列,我趁机翻了几下发现署名全是“杨洲”,这厮平常一幅三好学生的样不想竟如此不可貌相。夜色中,大家三五成群的站在教室外的台阶上互相交流着“偷渡”心得,等待着抽屉被检阅。当然,班主任没能搜出一本小说,但经此一役,校方收获颇丰,我们损失惨重。后来大家对那晚行动的评价是: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老师的侦查力与我们的反侦察力的一场较量,是锻炼我们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意志的一次考验,是被捉书在手仍死不承认的勇气的一次提升。

“大扫荡”的最后,班主任宣读了她心中早已拟好的黑名单。因为证据确凿,人赃俱在,我以圈子里最低的阅读量却荣登黑名单榜首,沦为重点关注对象,之后有张清文等,王杰排名最后,主要是嫌疑有余,证据不足,一直被监控从未被抓获。这使我们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很疑惑,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厮在抽屉里制作了一个夹层,结构半自动化,开闭自如,伪装性就像蜥蜴的变色。

个月后我终于“捧”回了那本杨小邪,并不是因为我心情激荡,而是它已经七零八落,订装绳已经完全散开,页码也已经完全混乱。我打算买本新的还给邻家女生,但逛遍了所有的书店最后只买到一瓶502。我按顺序一页一页的粘好,感觉就像法医在缝补解剖后检验完毕的尸体,工程浩大而艰辛。四天以后当我小心翼翼的捧着它还给邻家女生的时候,她已经忘记曾借给过我武侠书了。在我再三提示下,她回忆起,但随即表示愿意送给我,留作纪念。我望着手中花费无数精力缝补好的尸体,郁闷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来读了重点高中我常瞅空伙同韩哲、张清文等人风风火火的拜访王杰,到处搜刮最新的武侠小说,但已没了初中的感觉,就像冬天穿短裙的姑娘,再穿的风骚,也穿不出夏天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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