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一场雪 ( 情感小说系列之四)



黄昏的时候,满城的街灯亮起来,带着几分冷清,几分萧索。

寒风瑟瑟,白色粉末状的雪屑密密匝匝地洒向大地。街边不时急匆匆走来三五个行人,围巾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神色焦灼地不知往何方前行。

欢笑的人群、如潮的掌声远远地留在喧闹的城市中心。车向着城外疾驰,爱梅的脸上还挂着喜悦的微笑。车窗外,路边树上缀满长长的冰凌。零星的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车内开着空调,暖意融融。那首老歌在缓缓回旋:“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炉火温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

子君全神贯注地开车,一语不发地含着笑。

三年未见,这个让爱梅敬重和钦佩的男人依旧保持那份温文尔雅,沉着稳健。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羊绒衣敞开来,露出里面暗红色条纹的羊毛衫,肚子微凸。男人到了四十多岁,就有些发福。何况是像子君这种事业和家庭都经营得风生水起的男人。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认识还是三年前吧!”子君偏过头来问。

“也是下雪的日子,天寒地冻,你到桃树林小学来慰问走访我们......”车内的灯光不大,爱梅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动人的神采。

车外,翩跹而来的雪花,羽毛般飘落在玻璃上,细细碎碎地洒落一层。

眼前的爱梅乌黑的长发盘得一丝不乱,光洁的额头上垂下几缕黑发,直而挺的鼻梁轻轻翕动,微翘的嘴唇上淡淡地涂了唇彩。在子君眼里,爱梅仍是三年前那样,温婉中透出职业女性的知性美。三年,改变的是时间,不改的是心中那份如雪般纯净的挂念。

“吱呀——吱呀”,车飞溅起一滩残雪,在城外一处人少行走的地方骤然停下。

“.......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孤独,你怕不怕,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话,要不要我为你留下一片雪花......”歌曲在车里低低地婉转回旋。

沉默。

子君打破车里的静默,轻声问:“爱梅,你过得还好吗?这些年......”

爱梅慢慢转过脸来,眼角有泪花闪烁:“还好......”

子君十分动情地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没忘记你们,没忘记桃树林小学,没忘记那场雪灾!”

“是啊,那段记忆谁又能忘记......”爱梅的脸慢慢又转过去,望着车外下得愈来愈大的雪,眼里透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婉。

“这些年,你们的生活一定很不易,王远现在身体状况怎样?”子君还是把话题转到他最关心的事情上来了。

漫天的飞雪在车灯的照耀下,像棉絮般大团大团地飘呀飘,由远而近。远处的街灯孤独站立着,昏黄的灯影下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零星的几行脚印留在厚厚的雪地上。

“他的身体还算恢复得好,只是人还是那样子,什么都不知道......”爱梅的这句话虽轻,但子君听来却感到心里越发沉重。

“我打过你们好多次电话,你把手机都换了,我都找不到你们,市里竟没有一个老师知道你们俩的音讯!”子君叹了口气。

说着,子君走出车外,抬头看着天空飞舞的雪花,真的很美!雪花纷纷扬扬向他纷涌而来、拥抱而来,有一份感动在心中荡漾。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精灵,每个精灵似乎都承载着一份回忆,在子君的眼前飘荡。看着雪花飞扬,子君内心总是感觉那么温暖。




子君恍惚记得三年前那场暴风雪席卷这座小城。先是雪花如柳絮般洒落,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河流、山脉、街道、房屋,接着就是寒风呼啸,没日没夜的冰冻不可抗拒地袭来。“一二场雪如梦如幻,三四场雪美轮美奂,五六场雪生活错乱。”百年难遇的冰灾,打乱了人们的生活秩序。断电、断水,整个城市一片漆黑。

子君带着教育部门负责人及后盾单位十万火急地赶赴全市各乡镇小学,这么大的雪,不知老师和学生们过得怎样,有没有受灾?教室和住房有没有倒塌?作为主管文教科委的副市长,有责任和义务考虑这些。他是教师出身,深知灾难面前,那些未成年的学生,尤其是乡村的孩子,常年父母在外打工,家里留守的就是老弱病残,很多时候简直就是束手无策。他们是无巢的鸟儿,才是最要保护的。

情况比子君预料的要严重得多。连续十多天的冰冻,乡村的路面已结冰。冰冻的前几天,很多学校先是减少了上课时间,到后来雪越下越猛,时间越来越长,已经开始停电。教室里不断有寒风穿过破碎的玻璃钻进来,孩子们上学难以坚持。一些破旧的校舍在冰雪寒风中摇摇欲坠,随时有倒塌的危险。

最后一站是到最偏远的一个叫桃树林的小学。车无法开进去,子君一行踏着皑皑白雪,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老远就看见那个破旧的校园门口的一树寒梅,开着红彤彤的花,小小的花瓣,在大雪的重重包围中悄然绽放。“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开得热烈、红得耀眼的梅花,点缀了洁白无暇的雪景,白雪更映照了鲜艳馨香的梅花。

从校门里走出来一男一女。那男老师清清瘦瘦的个子,戴着眼镜,说话文质彬彬。女老师是外地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身材很苗条,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学区主任介绍说这是学校里的王远校长和文爱梅老师,他们是一对夫妻,在这所学校教了十多年书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六个班,只有王校长夫妻两个人。原来这所学校曾分配过一些青年老师,但都因地处偏远山区,环境恶劣,那些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耐不住山里的寂寞和农村教师的清贫,纷纷外出打工或另谋生路去了,留下这对夫妻在学校里已坚守了十二年。

王远简单地介绍了学校里的情况,指着六间教室说:“黎市长,您看这教室都建了40多年了,修修补补,破旧得很!”

子君抬头一看,大雪覆盖下的校园空空荡荡,几间破旧的教室伫立在寒风中,孤孤单单,斑驳的墙壁早已看不出白石灰粉刷的痕迹。他的心里有什么揪着似的疼,这么寒酸的教室,这么简陋的条件,自己分管教育多年,更多的时候注重的是重点中学的升学率、基础设施的条件改善、教研成果的推广,每天忙忙碌碌,却很少深入最偏远的农村学校了解情况。这样的教学楼是危房啊,早改修缮了。在他的案头摆着厚厚的一大叠经费报告,不知哪一个是这所农村小学的,自己何尝好好看过,认真思考过?想起这些,愧疚和自责在他的心头一齐向他涌来。

子君一路走,一路看,到了两间简陋的房子前。王远笑笑说:“我们学校里平时也没来过领导,市长难得来我们这一次,就进我家坐坐!”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爱梅,轻言细语笑道:“是啊,我给学生刚泡好姜茶,这么冷的天,您也喝一杯暖暖身子!”

子君走进屋子,见里面有六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看书、做作业。他诧异地问:“你们不是说孩子们都回家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呢?”

“他们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平时是自己做饭、洗衣服、上学。这些天,孩子们冷得受不了,我担心他们在家里没人照看,就把他们都接来了!”爱梅落落大方地解释。

屋子里的孩子看到来了这么多陌生人,显得有些怯意和惊慌。

窗户边一个小女孩在全神贯注写字,子君忍不住走到她身边问:“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你读几年级?”

小女孩抬起头来,腼腆地笑:“我读二年级!”

学区主任赶紧介绍:“那还用说啊,这是王校长和爱梅的女儿,名叫小叶子!”

子君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女孩的眼睛似曾相识呢,和她母亲这么像,一样的纯净、自然。他摸摸小女孩的头,赞叹道:“好乖巧!”

子君随王校长来到另一间房,却被挂满墙壁上的各种山水画震惊了!其风格之清新,构图之素雅,用笔之老练,意蕴之醇厚,画的落款是爱梅!他不敢相信眼前这栩栩如生的画竟然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他再次重新打量了这对夫妻,这对像山野里的翠竹一样淳朴的夫妻。

学区主任笑着对他说:“黎市长,您别感到奇怪,爱梅是四岁就和父亲学画,她父亲可是全国有名的大画家!这样秀外慧中的才女能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真是有王校长这样的好老师!”

学区主任见子君有些疑惑的眼神,便如数家珍般告诉子君,爱梅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幅“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字,因此与字作者王远结缘。大学毕业后,她不顾家庭反对,从杭州来乡下,和王远共结百年之好。婚后,夫妻俩琴瑟鸣和,执教十多年,把一大批农村孩子送往山外,接受文明的熏陶。那次下乡调研,子君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对坚守农村教坛的伉俪。

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年多,子君对第一次与爱梅他们两夫妇的相识依旧历历在目,那风雪中挥手道别的穿藏青色衣服的王远和围杏黄色围巾的爱梅成了他永恒的记忆。

那场大雪下得很猛烈,紧接的冰冻更是阴沉寒冷,冻得刺入骨髓。子君的心随着这场雪灾,变得颇不宁静。市里连续召开了好几次紧急会议,都是组织和部署全市干部群众抗击冰灾的。市里的头头脑脑们,纷纷深入最前沿走访群众,全力抗击冰灾。红海市启动抗击冰灾紧急预案,从上到下处于警备状态,神经绷得紧紧的,谁也不知这场冰雪何时结束,何时可见到灿烂阳光。

那天上午,子君刚参加完市里召开的赈灾募捐大会,迎面碰上一脸神情严峻的教育局长和那个最偏远山区的学区主任。

“黎市长,今早凌晨四点,桃树林小学发生教室坍塌事件.......”学区主任拖着哭腔向子君报告。

子君的心“咯噔”一下,就往下沉:“老师和学生怎样,怎样?”

“学生没事,王校长被冰雪砸伤,送到医院,正在抢救......”

原来,昨晚暴风雪再次袭击了红海这座小城。桃树林小学未能幸免,留守孩子住的那几间房子全部被冰雪压垮。为保护孩子,王远和爱梅在转移学生离开时,旧教室上坍塌的房梁打在了王远的身上......

听到报告,子君即刻紧随教育局长、学区主任急匆匆赶往人民医院。抢救室门外站着一大群人,大都是家长和学生,也有邻里乡亲。老远,他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中,那身影一看就是爱梅。

“文老师,你别急,王校长这样的好老师不会有事的!”子君走过去,紧紧握住了爱梅的手。他看到那双大眼睛里满是焦灼,眼角有明显的泪痕。

爱梅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谢谢,谢谢关心.....”

忽然,小叶子从一个学生家长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爱梅跟前,大声哭泣:“妈妈,我害怕,爸爸会死吗?”

“好孩子,不要哭,爸爸一定不会的!”爱梅抱紧小叶子,用脸贴着女儿的脸庞,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子君的眼睛微热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在灾难面前,爱梅一家承受的生离死别是那么的沉重!他的心隐隐作疼,那次慰问过后,他曾经叮嘱教育部门随时关注桃树林小学的灾情,也曾经和财政部门商议迅速组织资金维修校舍......可是红海市是个贫困县级市,面临突发的灾情,人财物各方面的救援都难于在短时间组织。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安排妥当,灾难就发生了!可我该想到这些啊,如果这一场雪不分散我太多精力,如果我再去一次桃树林小学查看灾情,如果我抓紧时间迅速组织落实,但没如果......子君懊恼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一种深深的自责萦绕在心头。

五个小时的紧张抢救,当医生推着脱离危险的王远走出手术室时,爱梅抱着小叶子直奔过去,母女俩发出了悲喜交加的呼叫。王远躺在推车上,纱布紧紧缠绕着他的头部,脸色惨白,眼睛青肿得像个桃子,几乎看不见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十分骇人。推车上放着王远常穿的藏蓝色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斑斑血迹。站在走廊上揪心等待的家长和学生都围在王远身边久久不愿散开。

子君长吁了口气,思绪如潮的他才从沉重的负疚感中回过神来,生命如此沉重,又如此珍贵,总算从死亡的边缘抢回了这条年轻的生命啊,心里顿时像放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走廊的玻璃窗外,是一个银色的世界。寒气依旧逼人,但雪花似乎小了些,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密集、猛烈。雪像要停了,快开天了吧,子君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王远的命是保住了,但失去了站在讲台上上课的机会。他的双腿被截肢了,且永远丧失了记忆。




这些年,子君常常在想,如果不是那年,那一场雪,爱梅他们两口子该生活得有多和美!春日,在盛开的油菜花里写生画画。晚秋,去山上打板栗、采野果,送给城里的文朋诗友。盛夏,带孩子们嬉戏于山野田间。冬夜,温一壶米酒,和邻里乡亲拉家常。种菜、教书、画画、写字,远离城市的乡村生活,鸡犬相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子君还在自责当时的走访中,没有坚持让王远和爱梅离开桃树林小学,而是被他们两口子坚守教学的执着精神所感动。

那次雪灾教室坍塌,王远虽死里逃生,却给爱梅和家庭带来了飞来横祸。病床上的王远虚弱得像一根稻草,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可能。整整一个月,他才从床上坐起来。但已经看不到那个谈吐超然、卓尔不群的王远。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剩下一副空壳,眼神总是游移,木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那棵干枯的桃树。

年前,子君在市里各种繁忙公务中仍不忘抽出时间去医院探望,这对夫妻仿佛和他有着某种丝丝缕缕的牵连,让他放不下心来。爱梅比以前清瘦了许多,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深陷进去,每次去探问王远,她总在医院里忙进忙出。

离春节只有两天了。这天,子君和市里的老同志吃过团年饭后,从家里拿了些吃的和用的,想往人民医院赶。出门前,妻子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崭新的羽绒服,鲜亮的大红色,像一团火,让子君的眼前一亮。妻子特意给爱梅买的,她说服侍病人,晚上要起床,天气太冷,爱梅穿着会暖和些。虽然,子君觉得爱梅那样有才情、有气质的女子,不一定喜欢这种大红大绿。但妻子那份心意,却让他感到家有贤妻,如有一宝的温馨。

子君喜滋滋地拿了羽绒服,来到医院。刚走进病房就看见爱梅拿着一大叠东西出来。爱梅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黎市长,您怎么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去啊?”子君从爱梅手里拿过那一叠东西,竟是结账单!

“我想帮王远办出院手续......”爱梅嘴角嗫嚅着。

“怎么就出院啊,是不是钱不够,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啊?”子君心底很狐疑。

“市里和教育局的领导很关心,但现在王远的状况很差,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好,小叶子没人管,回一个熟悉的环境中去,对他们会好些......”爱梅从子君手里接过那叠结账单,苦笑着说。

那天下午,子君和爱梅聊了许久。期间,爱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弓着身子,为王远轻轻洗脸,一遍遍擦拭手脚。而躺在病床上的王远毫无知觉,任由爱梅搬上搬下。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尽管爱人就在身边,也浑然不觉。而爱梅就那么看着王远,一如当时子君在桃树林小学看到那种眼神,深情款款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爱梅再一次让他感到震撼,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内心深处藏着怎样深沉如海的感情。十多年前,她离开繁华的大城市,来到偏远山区和爱人开始艰苦的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是一个何等决然的女子!

走出病房时,子君感到心里很暖,他觉得和爱梅的交谈更像是朋友、知己,爱梅的不亢不卑和落落大方,很舒心。当他把妻子送爱梅的红羽绒服给她,爱梅坦然地接过的羽绒服,丝毫不做作地说:“你这是雪中送炭,我真需要这样一件棉衣过冬呢!”简单一句话,没有扭扭捏捏,也没过多的客套。

第二天,教育局长打电话报告子君,爱梅离开医院回了桃树林小学。年初的工作多如牛毛,子君忙得连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正想着下午派个人送爱梅和王远回去,没想到爱梅却悄悄带着王远回家了。他为自己的疏忽隐隐不安,叮嘱教育局派人赶紧把桃树林小学的旧房子再维修一次,不能有任何闪失发生。

子君走上仕途前,是一个普通的语文教师,通过公开招考,进了机关,良好的综合素质加上个人的不断奋斗,他一步一个台阶,成为一个运筹帷幄、驾驭全局能力极强的领导干部。但他骨子里,仍保留着性情中人的率性和坦诚。爱梅的这次家庭变故,像一颗石子,拨动了他那根善感的心弦。他很想帮帮爱梅,帮帮这个柔弱的异乡女子,把她调到城里哪所中小学任教,于公于私都该这样。爱梅轻松一些,也方便王远在市里做康复检查。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庭已连在了一起。




那场大雪虽然停了,但空气里仍弥漫着融雪后的清冷。春节过后,子君迫不及待地赶到桃树林小学看望爱梅和王远。

走进校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忽然,子君惊异地发现,数朵摇曳着的梅花在这冰天雪地里,透着严寒,迎风傲雪,泰然绽放,清冽而醇厚。梅花的阵阵清香飘荡弥漫了校园清寒的早晨。

小叶子看见子君,老远就跑过来叫:“黎伯伯,黎伯伯,新年好!”

子君刮刮她的鼻子说:“小叶子,几个星期不见,你想黎伯伯吗?”

“想啊,我妈妈也想您呢,常常说黎伯伯真是个大好人......”小叶子拉着子君的手叽叽喳喳地好亲热。

爱梅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画笔,应声答道:“小叶子,你乱说什么呀,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

“文老师,我来看看你们,前段时间忙,没得空闲,来晚了。”子君说着,就往屋里走。

屋子里静静悄悄,王远躺在床上,没有起来,脸朝着床的里侧。子君不想打扰他休息,便走到外间屋子和爱梅说话。他这才注意妻子送爱梅的那件红色羽绒服,穿在爱梅身上艳而不俗,本来子君是不太喜欢红色的,觉得太张扬、太耀眼,但骤然间,他看到这红色感到眼前一亮,非常温暖。红色很好地衬托了爱梅白皙的皮肤,愈发光彩照人。他上次见到爱梅时那悲切苍白的脸上,如今看到一丝红晕。爱梅已经在适应生活了。子君想。

果不其然,爱梅将他请进另外一间房子,里面全是书画。很多是王远和爱梅早期的作品。王远的书法大气磅礴、流畅自如,极具观赏价值。但吸引子君的是墙角摆放的七幅作品,全是梅花图。《腊梅迎春》、《梅雪争春》、《踏雪寻梅》、《梅韵》、《雪梅》、《咏梅》、《梅竹图》,一幅幅栩栩如生,将雪的高洁、梅的清雅,勾画得淋漓尽致。子君看呆了,忍不住赞叹:“你画的梅花,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梅花图,你是真正喜欢梅花之人啊!”

爱梅淡淡地笑道:“很长一段时间没画画了,笔都生疏了,让你见笑了!”

“爱梅,你的梅花是用心、用情画出来的,一般人没有你全身心地投入,且很难达到这种境界啊!”子君接过小叶子泡过来的茶,边品边和爱梅聊天。

“我小时候家里种了几株梅花,爸爸很喜欢梅花,经常叫我在他旁边看他作画,但从不让我画梅花。那时我还不懂其中的原因,现在才知道,画梅花要在雪天,白雪皑皑中的梅花才是最具神韵的。”

子君指着那幅《梅竹图》说:“最重要的是你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和历练,就有了梅花的不服输、不折腰,你真正读懂了梅花!”

爱梅走到未画完的一幅画前对子君说:“这几天王远情绪不稳定,我也没空把这幅画画完,今天他睡得很香,我就画一下!”

子君感到爱梅要照顾一个病人,照顾小叶子,又要坚持画画,实在不容易!那天,他和爱梅聊了一个上午,中午留在爱梅家吃了饭,爱梅的厨艺很好,冬笋炒腊肉吃得他满口余香。临走时,爱梅和小叶子送他到校门口。

雪霁天晴,日影初现。子君感到爱梅像雪后初晴的阳光,虽柔弱淡薄,若静静地感受,也能体会到柔柔的温馨。在这冰天雪地的清冷中,轻轻透出,丝丝缕缕,温和而纯正的气息。想起这些,子君早已寒透的双脚,热血奔流,暖意由心底渐渐升腾、弥漫,似乎要把足下的寒雪融化。

从桃树林小学回城后,子君愈发忙得像陀螺,工作不停地连轴转。正月十五刚过,就是年初的各种大小会议,全市各地中小学开学后的各类检查督查,市里的首届农民运动会、旅游文化艺术节,等等,一项接一项。他是个工作责任心极强且对自己要求级高的人,任何细节都不能出现纰漏。每当夜幕降临时,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总忘不了给爱梅打个电话问问王远的病情,问问她们的生活情况。听到小叶子的清脆笑声,他觉得心里很踏实。隔三岔五,子君也会抽出时间去桃树林小学看看爱梅一家。王远的身体还是老样子,体质是康复了,但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植物人,连眼前与他相濡以沫的爱梅也没觉察。他活在另一个冰冷的世界里。

再漫长的严冬也会过去,春风过处,万物复苏。子君住的机关大院里树木都爆出了鹅黄的新芽,绿树掩映下的那一树树桃花开满枝头,灿灿然,粉妆玉砌,异常美丽妖娆。子君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激情,三十八岁的他正值壮年,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他感到生命是那么积极而有意义,春天赋予了崭新的活力。

这天晚上,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子君开完会到家。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抽泣,眼睛通红。子君很诧异,忙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妻子半天不语,靠在沙发垫子上只是一个劲地抽泣。

妻子和子君是高中同学,彼此性情都很了解,一定是有事才会如此伤心。子君急了,不停地追问:“有什么事情,我们说不清啊!”

“你每天在外面忙,到底忙什么,你倒是说说?”妻子冲口而出,脸上泪水连连。

“你知道啊,都是市里的事情,刚刚为文化节的筹备才开过会呢......”子君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平时脾气温和的妻子为何像受了委屈似的兴师问罪。

妻子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往子君眼前一丢:“你自己看吧!”

子君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某市长的风流史”几个黑色的大字赫然入目。再往下一看,里面就他和王远、爱梅一家的交往写成他看上了某年轻貌美女教师,趁其夫病危之际,将某女教师占为己有,并安排她进城在重点小学执教。最后一行是这女教师的名字用了三个空格,并引用了王安石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一个男人即使他的事业再怎么成功,他也是人,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也得食人间烟火。子君看着这些传单,气得脸色铁青,大吼:“这是什么鬼话,纯属谣言,无中生有!”

“我还听说前几天你又去了桃树林小学,你干嘛非要去那?”妻子嘶哑着喉咙哭道。

“我帮一下爱梅一家不行吗?”子君朗声道:“你怎么相信这样的流言蜚语!”

“前几天我妈就悄悄告诉我说,很多人问她,你家女儿怎会这么老实,要是姓黎的离婚就搞臭他。我还藏在心里,不敢问你呢,可是你看看这白纸黑字,贴得到处都是,还很隐晦地指名道姓!”

“爱梅的羽绒衣不就是你买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子君,不是我不相信,而是你太不注意自己了,她的丈夫是个植物人,你经常和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走得近,一个领导干部难免不得罪人,别人就会钻空子......”妻子的话虽轻,却落得很重。

子君感到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最近市里要换届,他当市长的呼声很高,某些颇有心机的人便故意制造流言,让他难堪。这是无中生有?还是权力纷争?像爱梅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生活突遭不测风云时,还要卷入是非漩涡,自己是不是带给了她难堪的生活境遇?是委曲求全,是听之任之,还是清者自清。春寒料峭,夜风阵阵袭来,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心头不时掠过莫名的烦躁不安。

那天夜里,子君彻底失眠了。

反复思考了几天,子君诚恳地和妻子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妻子贤淑温良、通情达理,婚后一直相夫教子,勤俭持家,默默支持他的工作,无怨无悔。两人本是恩爱夫妻,话摊开来谈,心结很快就化解了。

子君给爱梅打了几次电话,电话那头居然是忙音。他把这事和妻子一说,妻子也觉得很蹊跷,催着子君去看看,是不是王远身体出问题了?或是爱梅听到了什么话,有情绪?还是小叶子生病了?子君感激妻子的信任和苦心,在流言闹得满城风雨时,妻子的理解和宽容无疑给了他精神上有力的支撑。

周末的下午,春雨绵绵。天色阴沉,灰蒙蒙的天际间压着厚重的云团。霏霏细雨敲打着乡间的小路,泥泞不堪。子君深一脚浅一脚冒雨来到桃树林小学。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们没有上学。子君直接走进了爱梅家,见爱梅正在给王远喂饭。王远吃得很香,嘴角还沾着饭粒。爱梅不时用纸巾给他擦,轻轻吹着勺子中的汤送到王远嘴里:“你慢一点吃呀,汤有点烫,小心......”爱梅眼神里的深情,子君看到眼睛发酸。这对恩爱夫妻,在灾难来临时表现的从容镇定、舍生忘死,让他感到人性的闪光。而爱梅对丈夫的不离不弃,患难与共,更让子君深深动容。

子君在爱梅身后站了好久,爱梅竟一点没发觉。直到她喂完王远的饭,回过头来才发现子君:“你来多久了,我怎么没听到声音呢?”

“有一会儿了,不想打扰你们,也就没说话。小叶子呢,还好吧?”子君笑着看看另外一间房子里,小叶子正在做作业。

“下这么大雨,你的衣服都淋湿了,难得有一个周末,你应该在家陪嫂子和孩子!”爱梅递过来一块干毛巾给子君。

“就是你嫂子让我来看看你们,你的电话老打不通,我们心里急啊,不知有什么事?”子君边擦头发边问爱梅。

爱梅看看子君,嘴角那一丝笑容有些不自然。

两人正缄默着,小叶子蹦蹦跳跳出来了,一见子君,就扑进子君怀里:“黎伯伯,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们呢?”

“小叶子,快下来,没大没小!”爱梅轻声叱喝着女儿。

小叶子在子君怀里撒着娇笑道:“黎伯伯,我上个星期发高烧,好难受,我好想你......”

爱梅急忙打断小叶子的话:“黎伯伯是市长,工作忙,你这孩子别乱说话!”

“小叶子病了,你是该告诉我,她是个孩子,需要疼爱!”子君摸着小叶子的头深情地说。

“就是嘛,妈妈不让我打电话,还把手机都换了......”小叶子粘在子君的怀里告状。

子君抬头看看爱梅,从爱梅躲闪的眼神中,他知道流言已经像春天的流感,传染了爱梅。爱梅的电话原来是故意设置了忙音,她是有意回避他。一般来说,爱艺术的女子大都心高气傲,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柔弱中有坚韧。这一点,子君从爱梅的画中已经读出她的个性和风骨。

“爱梅,我真的希望能给你一点帮助,像兄长,像朋友那样的帮助,不带私心杂念,不带任何世俗偏见的,你会接受吗?”子君放下小叶子,走到爱梅面前说。

爱梅走到床前,拉过王远的手,对子君说:“我们给你添了好多麻烦,也许王远这一生就是这样子。但我想我们是问心无愧的,经历了那一场雪灾,我明白了人心可以像雪一样洁净,也可以像雪一样高远!”

“是啊,灾难面前是最能照见人的思想和灵魂的。爱梅,你和王远都是值得我们敬重的人。我想,你目前的这状况,调到城区学校教书比较适合,一来王远复查身体方便些,二来孩子学习条件好一点,你自己也轻松些!”子君很动情地走过来对爱梅说。

爱梅的眼里有泪花闪烁,半响才说:“谢谢你的好意,子君,让我考虑考虑......”

这是子君第一次听爱梅叫他的名字,他感到爱梅把他当做生命中的亲人和朋友,他的坦诚在一点点地融化爱梅心中的坚冰。湿漉漉的校园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慢慢蔓延开来。春天真的来了。

回城时,小雨还在飘飘洒洒,子君却觉得天好像亮堂了些,没有他先前来时那么阴沉,他还赶着回去开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爱梅站在校门口那梅花树前,目送着子君的离去。

连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让爱梅的心绪如波涛翻滚,纠结得很厉害。王远与她情趣相投,十多年相濡以沫,点点滴滴都是情。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她宁静的生活,也击碎了她幸福的梦想,她感到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严冬来了。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像一片雪花那般卑微、弱小,是子君给她这个异乡女子以亲人般的关怀和温暖,如和风细雨拂过她的心田。她和王远都是淡泊名利之人,骨子里有艺术家的高傲,不喜欢和政界人士交往。命运却将子君推到了他们一家人面前。子君的博学多才、对工作的勇于担当及对百姓的悲悯情怀,都让她钦佩、赞叹。

如果不是那天小叶子和同学从镇上赶场带回来“某市长的风流史”的传单,爱梅还没想到小小的红海市竟有如此的复杂!是谁在幕后中伤她和子君,又是谁在制造流言蜚语?她的心在流血,泪水夺眶而出。

“妈妈,这上面说的是黎伯伯吗?”小叶子望着满脸泪水的爱梅天真地问。

从小叶子无邪的眼神中,爱梅感到他们一家正在卷入一场是非漩涡。望望这屋子里她生命中两个最亲的人,一头是年幼的女儿,一头是病榻上的丈夫,她背负的其实是两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她需要的是理解和安慰!但她怎能因为自己的家庭不幸给子君的事业和家庭带来无端的困扰和负担,甚至影响他的个人前途?一个农家子弟走上今天的副市长位置,确实不易,靠的是勤勉的工作作风和敬业奉献的实干精神,红海市需要这样的好公仆!红海人民需要这样的好市长!

想到这些,爱梅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离开红海,离开桃树林小学。她蹲下身去,对小叶子说:“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要管,长大了就明白了,好人有时也会受委屈的!”

小叶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不知道妈妈的心事,却明白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就有快乐和幸福。离开桃树林小学,妈妈一定是要带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治病,让爸爸重新站起来。

爱梅一一整理着家里的物件,那些字和画倾注了她和王远无数心血,也凝聚了夫妻两的才华和智慧。看到这些,她就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夫妻同甘共苦的一桩桩往事像放电影般一幕幕回放。不觉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桃树林小学十多年的执教坚守,她已融入了这方土地,红海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尽管它贫穷,尽管它不是自己的故乡。

一切事毕,爱梅用热毛巾给王远擦了把脸,这张脸几个月前还是那么神采飞扬、意气奋发,转眼间就是苍白憔悴、毫无血色。爱梅怜惜地望着丈夫那双无神的眼睛,伏在他耳际说:“王远,那一年我到桃树林小学来找你,这里真美啊,你就站在那梅花树下等我,那天下好大雪,梅花开得好艳。我就想今生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要嫁的那个人。时间真快,十多年一晃就过了,现在我们要离开桃树林小学了,真是舍不得。这一去,就不知何时回呢......”

而回城后的子君更没有想到,那一次去桃树林小学竟然就和爱梅一家分别三年之久。

离开桃树林小学后不久的一天,子君刚吃过晚饭,正想着到市里的文化旅游艺术节场地去看看,各项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他放心不下,不能有什么闪失。刚下楼,就碰到学区主任急急忙忙往前走,一见他,便说:“黎市长,我正找您有事呢!”

子君握着学区主任的手,寒暄了几句,转入话题:“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这是爱梅托我带给您的,她全家已经离开桃树林小学了,我正急着找老师呢,要找像她那样优秀的老师不太容易......”学区主任递过来一个大纸袋,鼓鼓囊囊不知放的啥。

子君心头一惊,那天爱梅没说要走啊,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他反复问学区主任,是否留下什么话。但学区主任只说爱梅要他将东西交给黎市长,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王远和小叶子都被带走了,不知去了何方。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子君一下子呆住了。送走学区主任后,他急切地打开了纸袋,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是王远的一幅书法作品,写着高骈的《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王远的字洒脱自如,显然是雪灾前不久的作品。另一件是爱梅的画作《踏雪寻梅》,这幅画是他去爱梅家见到的没画完的作品,画上的主人公就是自己,站在一株傲雪绽放的红梅面前凝思。这不是第一次去桃树林小学的情境吗?爱梅何时将当时的场景入画啊!子君震惊于爱梅这一走的良苦用心,为了他的流言不攻自破,为了他多年的奋斗不至于毁于一旦,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海市,远走他乡。子君知道爱梅一家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重逢。

每到下雪的时节,子君就会想起爱梅,他常常独自来到郊外,置身于茫茫雪野,把自己还原成苍茫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静静地停在这里。如果把这片雪原看作一个世界,那每一个人就是上苍撒下的无数雪花,如落雪一样被命运的风送到这个世界,回首来路,却无迹可巡。那么,与自己相知而心意相通的另一片雪花在哪里?




子君与爱梅的再次重逢过了三年,又是银装素裹的冬季。三年多的时间,他已经顺利地当选为红海市的市长。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以他良好的口碑赢得了群众的敬重。这几天,文化局长向他汇报,在全国享有声誉的画家石上苍松,将来红海市举办个人画展,画展期间所有作品拍卖所得款项,将捐献给这次雪灾受灾的群众。这是一件造福于民的爱心工程,子君当即拍板支持这次画展,并要求各方媒体大力支持和宣传画展。一时间全国知名画家画展成为了小城人热议的话题。

画展如期举行。那天,雪下得很大。那像芦花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大地被雪花装饰得像铺上白色的地毯。偶尔,子君的视线被院子里一对鸣叫着的麻雀所吸引。它们蹲在屋檐下窝的门口,时而引颈对天鸣啭,时而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蓬乱的羽毛,飞翔着,追逐着,嬉闹着。它们清脆的聒噪声,给这静寂的早晨,增添了无限生机。雪是一种能够令人产生多种情绪的东西……这一切使子君心情愉快又舒畅。

画展仪式正式开始,子君在那鲜花簇拥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爱梅!子君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感到自己致辞的声音都在颤抖。文化局长汇报时只说是一个全国知名大画家石上苍松捐赠了几幅画,并组织了一批活跃在国内的知名画家义卖捐画。而这位老画家年过八旬,不能亲自来红海市,委托他的学生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次募捐画展。原来老画家石上苍松是爱梅的父亲,是真正的幕后大画家!他怎么就这么疏忽呢,没想到爱梅在红海市生活过十多年啊,这种割不断的情缘让她总有一天会回来!

仪式结束后,子君从人群中走到爱梅面前,兴奋地伸出他的大手:“爱梅,你好!真的是你!”

爱梅走过来,脸上的微笑在嘴角翘起,那样淡定地朝着子君将手伸过来:“黎市长,好久不见了!”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岁月的风霜隔了三载。在这一瞬间,时间就此停留。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彼此太多的话语要倾诉。

握手打过招呼后,在国际大酒店的红海情画廊里,子君随着人群观看画展。当他看到爱梅的画前,立即被爱梅的作品震撼了。她以三年前那次雪灾为背景,创作了国画、水彩等一系列作品。《光明卫士》、《千里亲情一线牵》、《雪夜》、《小院情深》、《寒梅傲雪》等作品再现了红海人民众志成城抗冰救灾的场景。那样的灾难空前绝后,作为一位有良知的、热爱生活的艺术家,爱梅用自己手中的画笔记录这次冰雪给红海人民带来的灾难,发掘灾难背后的美丽。冰雪于天地,危急显英雄,平凡育伟大,患难见真情。三年前的那场雪灾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寒冷和灾难,还有关心和温暖。灾难渐渐远去,温暖人心的场面却永远留了下来。

子君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感人的场面。机关干部来了,电力工人来了,农民兄弟来了,路通了,电来了,红海人民展开了与冰雪灾难的战斗......这一切一切现在已成为了经历过这次雪灾的每个人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人们会慢慢淡忘当时的场景。然而,爱梅却通过绘画的形式将历史凝固起来,用艺术形式记录了这次灾难和灾难背后温暖的故事,这些画将这次冰灾的情况都真实、客观地记录下来。

子君看完爱梅的画作后,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画展好评如潮,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爱梅的那幅国画《小院情深》被一个外地民营企业家以最高的价格买走。整个画展为红海人民捐款3000多万。爱梅自己的画全部用于桃树林小学的重建,三年前那场雪灾,红海市灾情非常严重。桃树林小学虽然经过几次维修,但资金匮乏一直不能根本上解决师资力量薄弱、当地学生求学难的问题。爱梅的这次捐赠是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重新为孩子们树起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帜,让他们拥有人生新的开始。

爱梅沉静地望着欢笑的人群,悄悄走出了展厅。

爱梅啊,在那次雪灾中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些年你们一家经历了怎样的磨砺!王远的病怎样了?子君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紧随着爱梅离开了画廊,他要和爱梅单独谈谈这些年的生活经历。

如今爱梅就在眼前,子君知道她离开桃树林小学后,原来是带着王远和小叶子回了老家杭州,在当地一所小学教书。爱梅的父亲见女儿、女婿如此窘迫境地,逐渐原谅了她当年为和王远结成百年之好而离家出走一事,把女儿一家接回去照顾。爱梅有了时间静心创作,并得到父亲的精心指点,画作日趋成熟厚重。

夜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密,很白很白,白得那么纯洁,把大地变得也好纯洁、好美丽。雪不仅使万物变得纯洁,也使人们的心灵变得像它一样美丽、纯洁。这时,一片雪花沾到窗户上,又立刻化了。但它短暂的生命却湿润并清洁着空气,默默地奉献着它的一生。

子君从雪地里重新坐回车里,把手轻轻盖在爱梅的手上说:“爱梅,那些无端的中伤,让你受委屈了。我从内心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为红海做的一切,你和王远都是好人啊......”

“子君,你别这么说,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你的新闻,看你在红海市为群众做的实事。虽然我这些年没有见过你,也不曾给你留下联系方式,但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你!”爱梅侧过脸来,微笑着对子君摇摇头。说完,她从包里拿出有些褶皱的一叠纸,那是当年诬陷她和子君的传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在时间面前不攻自破,渺如尘埃。爱梅默默地将那一叠纸撕得粉碎,猛地一扬手,碎纸片在朔风中打着卷,瞬间,就洒落在茫茫无际的雪原里。

良久的沉默。车内一片寂静。骤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黎市长吗,今晚有暴风雪.......”看着子君紧锁的眉头,爱梅知道又有紧急灾情发生,子君得赶紧回去。人一旦有了担当,就有了责任和使命,子君如此,爱梅亦如此。人生有相聚就会有分离。而她明天也得回杭州,回到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忙碌。茫然四顾,比严冬的天气更冷的是孤独,它从四周逼过来,寒透子君的心髓。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一个暖暖的声音渐渐从心底升起:“......踏雪寻梅,已成我梦中的童话,花瓣纷飞,飘洒着我的长发,摘一朵留下我永远的牵挂,最寒冷的日子里伴我走天涯......”

爱梅的背影越去越远,直到缩成黑点消失在街道尽头。

子君被千万朵雪花包围和拥抱,他的眼睛迷迷蒙蒙,王远和爱梅好像站在他的面前。人生若只如初见。三年前桃树林小学的邂逅在他心底定格成一道永恒的雪景。
今夜,一场暴风雪即将再次席卷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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