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菁菁校园,芳草又绿。几个学童在玩游戏——粉笔画了小圆圈,圈子里写着“人间”,圈外有曲曲折折、纵纵横横的路径,抵达用红粉笔写着“天堂”的大圆圈。孩 子们分两方,一方需从“人间”占领“天堂”,另一方推搡设置障碍加以阻挠。他们在不断碰撞、尖叫中得到愉悦和快乐。“我们到天堂咯!到天堂咯!”孩子们朗 朗笑声回荡在身后。稚子之心尚不能体会人间与天堂两重天。但那些逝去的生命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伴着微醺的草木清香,伴着春风拂落的点点落红,伴着泥土潮 湿的气息,款款向我走来……
一
春眠不觉晓的清晨,手机铃声大振。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听到先生急促的声音在耳际回响:“阳死了,出车祸……”我接到堂兄阳意外身亡的消息,年仅36岁。
很多人都说36岁是人生的一道坎。阳,你那么高大魁梧,那么青春矫健,那么聪慧灵敏,怎么就迈不过这道坎啊!我无法相信,建筑设计高材生的阳竟和我们永别了。
阳是先生姑母的大儿子,在先生家五兄弟中,阳和我最投缘。他毕业后,分在长沙一家设计院工作。八年前,我刚结婚,身体状况很差,常通宵失眠,头发也大把大 把脱落。阳打电话催我们去长沙度蜜月,其实他是希望我借这个机会去看看病。终于拗不过他的一片盛情,我和先生踏上了去长沙的行程。
第一次去阳的住处,我们极不熟路程。途中,手机联系了多次,阳总是耐心地告之到哪个路口了,还有多远可抵达。一路颠簸,我晕车吐得一塌糊涂,头重脚轻走下 车,老远就看见路口站着一个穿灰色衬衣的男人,在南方人群里,阳的北方大个头特别扎眼。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见面就笑我:“总算把你请来了,我的大美女, 长沙街上会晕倒一大片帅哥!”阳的幽默和善解人意,给狼狈不堪的我解了围,如五月的阳光,灿烂成一片明朗的天。
与阳聊天,你会感觉是面对一杯刚泡好的芝麻豆子茶,醇香可口。但不甜腻,有姜的微辣,有芝麻的香脆,有红枣片的沁甜。他的成熟睿智与温文尔雅,让你如沐春 风,如饮甘露。在阳并不宽敞,但拾掇得极整洁的家里,我们海阔天空地谈生活和工作中一些琐碎事宜。当他听说我从事文秘工作,却不会用电脑时,哈哈大笑: “你没那么古董吧?用笔写多累啊!”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嗫嚅着尴尬了老半天才说:“我,我习惯用笔……。”“来,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你这么聪明, 一学就会!”阳居然认真起来,耐心细致地给我讲解电脑的操作。无奈我天性木讷,只看着他那双大手捣鼓手中的鼠标,却是云里雾里,不知从何下手。阳没勉强 我,只是反复叮咛我,要学会用电脑,不要自己写出腰椎病来。
翌日,五月的阳光洒满了房门口。我还头昏脑胀地在睡梦中,阳便敲开房门,魁梧伟岸的身材站在阳光里,笑声朗朗:“还不快起床,等下恐怕你连病都看不上了!”阳笑得我们不安起来,草草梳洗,随他去湘雅医院。
省城的大医院不比家乡,专家门诊前的排队不亚于菜市场买菜,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面对如此壮观的场面,我几乎是手足无措,傻傻地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人群中,穿白衬衣的大个子阳站在拥挤的队伍里,排队为我拿挂号单,不一会儿,额前已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好不容易拿到挂号,就往我怀里一塞:“赶紧去 等,我出去一下就来!”专家门诊名不虚传,全省各地的患者云集,求医若渴。门口有护士接二连三地报号,叫病人就诊。我耐着性子在密密麻麻的脑袋中如坐针 毡,正等得心焦如麻时,阳提着几瓶矿泉水和新买的一叠报纸,递给我们:“别着急,既来之,则安之!”我原本后悔自己为一个芝麻绿豆大的病来这鬼医院活受 罪,而阳的细致体贴使我心里像翻滚的水骤然恢复了平静,安心看起报纸来。等了一个多小时,总算轮到我进去看病了。阳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没什么事,别 太紧张了!”望着他沉稳镇定的眼睛,我不再忐忑不安。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身体并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加上合理的休息和调养,所有的病状都不是大问题。 阳望着我,笑道:“总算可以回乡睡个安稳觉了,这趟还是没白跑。”我暗暗向阳投去感激的一瞥,他正向我含笑点头示意。在阳这样沉稳冷静的男人面前,我想任 何人都会觉得值得信赖与依靠。
看完病后,阳请我们到火宫殿吃小吃。他说:“湖南妹子就爱吃咸咸辣辣的东西,你想吃什么,自个挑!”我真服了阳,坦率一点讲,如果他带我们去大宾馆吃吃喝 喝,我还真会食之无趣。阳在一旁看着我狂吃了一碟臭豆腐、一盘黄金糕点和一盘田螺后,哈哈大笑:“看看你放下心里包袱,吃得多开心,呵呵!”我连连摇头, 肚子已撑得圆滚滚。可阳不顾先生的劝阻,又叫上一盘。我是见不得美食的,继续将香辣田螺消灭干净,最后终于打着饱嗝笑言:“多谢阳兄,不虚此行!”
长沙之行,让我记住了阳,那个热情厚道的兄长,记住了阳在医院里排队挂号汗流颊背的身影,记住了……
本命年里,阳离开了我们。本来他那天是不愿去吉首办事的,但他的古道热肠无法拒绝朋友的盛情;本来他是坐在后排的,只因同车的朋友途中坐累了,换了座位,那恰恰是送他去天堂的路口,车上唯有他没逃过劫难……
我至今不相信阳的离去,他仿佛还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与我温和地交谈。也许,上苍都妒忌他的优秀、他的宽厚,让他回了天堂。天堂里有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又有哪一座欢歌笑语的大厦是阳精心设计的杰作?站在那座新坟前,我反复地叩问苍茫大地。
二
听到毅身亡的消息,是正月十五日。我在办公室起草文稿,手中的笔不停地颤抖。这是怎样的一个噩耗!
节日的气氛还萦绕在空气里,办公室窗外的那棵香樟又吐出了新芽。大冰冻过后,一度春风细雨催开了满枝满丫的新绿。这是绽放生命的季节。而十九岁的毅却放弃了他的生命,那绿叶般蓬勃的生命。
表兄有过两次婚姻,毅是我表兄的小儿子,表兄第二次婚姻的结晶。就是这样一个幸福单纯的孩子,他的世界是单纯快乐的,他的情感也是单纯快乐的。十八岁那 年,毅退学了,他喜欢捣鼓电器之类的活。表兄见儿子的心思不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于是满足了他的心愿,让毅去学修理手机,掌握一技之长,以后生活吃 穿也不愁。也就是那一年,毅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一个模样清秀还在念书的女孩。纯真的情感像春雨,润润地、暖暖地拂过少年的心扉。毅早恋了。
复杂纷芸的现代社会,早恋不再是新鲜词。但才踏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和尚在求学的少女谈恋爱,无异于一场龙卷风。豆芽菜似的爱情遭到了表嫂的强烈反对。表嫂不 能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刚迈进社会的门槛,就卷入早恋的漩涡。因为她清楚儿子心性之简单、情性之纯真,毅是一个爱得热烈且义无反顾的孩子!
然而,双方家庭的反对,并没有让这对青涩的少年分开。两人持断持续地交往,彼此牵挂对方。这份情感,像小河里的春水,静静流淌。也许是纯真,也许是沉静,也许是柔缓,让大人们再也无法计较和争执。双方家长也就默认了。
但悲剧却在不经意时发生了。正月十四那夜,两人在家门口河边散步,因一点小事闹了点别扭,发生了争执。毅赌气跳进河里,女孩也跟着跳了下去,她想去拉一把毅,早春冰冷的河水很快吞没了两个身影。女孩命大,河岸的草救了她。毅就这样走了,悄无声息。
生命是那样的脆弱,我听到美丽的青花瓷破碎的声音,地上全是雪白雪白的碎片,泛着幽冷的光泽。
依旧记得青花瓷一般的毅,很小的时候,我带他去买棒棒糖。他圆圆的小手拽着我的衣襟,在后面追赶:“泓姨,泓姨……”依旧记得表嫂要我去劝毅,不要过早地 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和毅谈话时,他羞涩腼腆地笑,细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问他是不是找了女朋友,他摇头又点头,那慌张的样子,分明是一个懵懂少年。 我也是从那段青葱岁月走过来的,对于这样的孩子,我知道,所有的劝慰都多余。依旧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毅,他怀抱一个金黄的大南瓜送给我母亲,说是味道好甜, 让奶奶尝尝味。我母亲极喜欢毅,她常说毅这孩子朴实厚道,像表兄小时候的模样。我们留毅吃饭,他笑笑,风一样跑开了:“我不吃了,还有事……”那时候毅长 得飞快,留给我最后的背影,是像小松树一样挺拔翠绿,穿着运动装的蓬勃少年……
听说毅小时候曾淹过一次水,一同玩耍的三个小孩,当时只有他幸存下来。而这次跳水的地方,就是他当年被淹的那条河,那座桥,那道闸门口……
也许这就是命。
生与死原本只有一线之遥,而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爆竹声声的正月里消逝了。我后悔为什么没有和毅作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或许他能从这场情劫中走出来。
但,我真能挽留毅的生命吗?站在那一春新绿面前,我的泪滴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很快就濡湿了一大片。
三
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建哥,是金秋。病房门口有一棵枫树,金黄的叶片像无数的蝶儿在飞,在轻轻地飞。躺在病床上的建哥形同犒木,脸色腊黄,眼窝深陷,眼睛木讷地望着我。建哥真的去日不多了,我的心底掠过阵阵凄凉,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良久,我从包里拿出几百块钱,想给建哥。他望着我,轻轻摇头。我的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慌忙把钱塞进他的枕头里。目光投向窗外,我再不敢看他空洞的眼睛。一片枯黄的叶正轻悠悠地在秋风中摇曳,终于,缓缓地掉落在地上。
我无法想像躺在床上的像枯叶一样的男人,就是我的建哥,年仅四十九岁的建哥。
建哥是江西大舅的儿子,过继给了我母亲。他从江西到湖南时,才十八岁。眉清目秀的模样,清瘦的身材,穿着藏蓝的中山装,颇有“五四”时期青年的风范。那时 我还小,总爱坐在他的肩头当马骑。他背着我,到外婆家四处玩。即使累得走不动了,他也从不让我走路。而我赖在他的肩头,揪着他的两只耳朵:“哟嗬!哟 嗬!”地大叫,玩得像个疯丫头!建哥像女孩子般文静,说着一口江西普通话,轻轻地叫我:“泓妹,你别闹,小心摔下来……”
建哥走在哪里都是轻轻悄悄,说话轻轻的,微笑淡淡的,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总让人想起稻田里扬花的稻穗,静谧温情。有一回,他背我去外婆家玩。外婆极 高兴,那个年代,鸡婆鸭蛋是最好的招待。外婆给我们炒了一大碗青葱煎鸭蛋。阵阵蛋香扑鼻而来,我们禁不住狼吞虎咽。平时建哥吃饭慢稔稔,这下子也大口扒起 饭来。我怕他把碗里的鸭蛋先吃了,故意笑他:“建哥,你吃咯多炒蛋,怎么就不讲客气呀!”建哥的脸腾地红了,伸出筷子的手立即缩了回去。我看着他那拘谨腼 腆的样子,乐得拍着手掌。外婆在旁边敲我筷子头:“鬼妹子,尽欺负你建哥老实……”坐在我对面的建哥脸红得更厉害了。
就是这样一个实在的建哥,伴随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哥十六岁就念大学去了,家里大凡小事都是建哥帮着料理。直到我成年后,家里买米、运煤之类的琐碎 事,仍是建哥忙进忙出,跑上跑下。每年春节,建哥一家陪我父母过年。他心疼我母亲年纪大,怕她累着,总是袖子一捋,一大桌菜乒乒乓乓就出炉了,色香味俱 全,团年饭吃得喷喷香。而建哥总挂着淡淡的笑:“不知合不合大家的口味,不好吃,我再加菜……”在我的心里,建哥就是我亲哥,对老人知冷知热,对妹妹疼爱 有加。然而,上天并没有眷顾敦厚老实的人,他的生活仍很艰难。当年我母亲在茶厂工作,建哥便招工进了茶厂。他和母亲老友的侄女结了婚,和和美美地过起了小 日子。一年后,又生了一胖小子。但好景不长,表嫂不久得肺癌离开了人世,留下两岁多的儿子。
我至今记忆犹新,表嫂去世时,建哥痛不欲生地拉着表嫂冰冷的手嚎哭:“桂香,你叫我和敏敏今后该怎样过……”他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木呆呆地抽烟,一支接一 支,地上满是烟蒂。母亲几次劝他休息。他都执意不肯,红着眼睛摇头说:“让我陪陪桂香,后天她就一个人睡在山里,没人陪她……”少年的我依稀懂得,建哥是 那般重情的男人。
建哥当爹又当妈拉扯幼小的孩子。三年后,新表嫂过门了。不久,建哥添了儿子毅。新表嫂是农村户口,那几年茶厂效益不好,建哥没了工资收入。做小生意,替人 打工,不停地拉动生活沉重的纤绳。终日地为生计劳累奔波,积劳成疾,建哥患上了乙肝大三阳。然而,一家大小吃喝拉撒全指望他,他几乎没有休憩过。每回来看 我母亲,我总觉得他黑了,又瘦了。建哥却笑呵呵,从没听他叫过一句苦和累,也不曾听过他对家人有过抱怨。人生就像拨着一枚硬币,有人拨正面,有人拨反面。 正面的顺风顺水,反面的磕磕碰碰。建哥大概就是拨反面的人,注定有太多的艰辛和酸楚,十几年如一日,把孩子拉扯成人,来不及享受生活的甘甜,就病入膏肓 了。
立春刚过,建哥英年早逝。站在翦翦寒风里,我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的男子坐在灵堂上,那身形像极了我的建哥。但,不是。那只是乡亲们用建哥常穿的旧衣裳扎的假人。
我的建哥已不在了。多年前,那个背着我满山跑,那个帮我扎小辫,那个被我嘲弄不会讲客气,那个为我家修灯泡,那个搭着楼梯取衣物的建哥,你在哪里……
尾 声
清明又至。无雨的清明,我踏春而来。纸钱飘飞,香烛燃尽,爆竹响彻。行行清泪,化作沉沉思念。山中那三座新坟,我无语对视。音容笑貌,宛如昨昔。我的亲 人,人间又是四月天,你们在天堂可好?我们在尘世的情缘虽短暂,但只要有爱、有心、有情,再远的距离,也隔不断血脉亲情。
今又清明,我换上藕荷色的格子裙,用青春明亮的色彩点亮生活的风雨和生命的长短。漫山遍野的白蔷薇在春风里摇曳生姿。鹅黄的嫩芽已爬上树梢。鸟雀儿在枝头 啁啾。山泉一路叮咚奔流到山脚的涟水河。时光如水,遥远的天堂亦如人间这般繁花似锦、春意盎然。我的亲人,请放下你们的牵挂,别再回眸人间家园,安心在天 堂里快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