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曾经来过,遗憾你还是走开

你还记得1999的春天吗?
1999年的春天你在哪里呢?
我记得1999年的春天之前,我还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上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整齐的锅盖头刘海,齐耳的童花头,像动画片里的那个樱桃小丸子。
我家住在一条叫作芙蓉巷的小巷子里,窄窄的木楼梯上去就是。冬天的时候薄薄的墙壁似乎都会透风,整个房子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样冻得咯吱咯吱响;夏天的时候又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我趴在桌子上写一会儿作业,脑门上就密密的一层汗水。
虽然生活很清贫,可是那时候我是开心的。少年不知愁滋味,每天一放学就在巷子里和邻居小朋友玩跳房子,或者围在捏糖人的小贩前痴痴地流着长长的口水看上一整个黄昏。
那时候每一天的时光都很悠长,阳光亮晃晃的,隔壁家窗台上的那丛红蔷薇每一年春季都开得无比娇艳,像我春天日光一般干净透明的青春一样。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开始渐渐抛弃布娃娃和花仙子的贴纸,很少看机器猫的卡通书迷恋《美少女战士》里的夜礼服假面。她们开始谈论谁的新衣服漂亮,哪个班的男孩子英俊,谁和谁又“好”上了。
对于这些,我一直都是懵懵懂懂的。我始终觉得没有什么能比杂货铺里五毛钱一把的糖果更吸引人,捏糖人的小贩则是芙蓉巷最有才华的男人。
十四岁的我,连对爱情的幻想都没有产生。
直到1999年的春天我遇见周锦安的时候,我才开始站在那棵叫作爱情的花树下,初初领略它的美好与忧愁。
那是五月春光最耀目的时候,芙蓉巷朝南的一面墙上爬满了郁郁苍苍的爬山虎,风一吹便如绿浪一样起伏。我在家门口和余美美跳房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破了一大块,血水不停的渗出来。
我还没哭,余美美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大叫着:“流血啦流血啦~”
有些疼,可是也没有到疼得无法忍受的地步,还是余美美的尖叫比较可怕。我皱着眉头捂着耳朵,很想先一脚踹飞鬼叫鬼叫的余美美。可是我一抬脚就跌倒了,脚上的伤比我想得还要严重些。
那时候离大人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余美美除了鬼叫之外毫无办法。
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所有的王子都是在公主最落魄的时候出现的。周锦安亦然。他踏着一地阳光走过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屏住了呼吸,像个傻子一样直瞪着他看。
那天的周锦安穿着景美初中的白底蓝边的春季校衫,斜背着黑色的挎肩包,咬着肉包子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
余美美后来说,如果没有肉包子的话,周锦安的出场还是很梦幻的。可是肉包子破坏了所有美感。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其实那一年只有十五岁的周锦安瘦得像根竹竿,眼睛眉毛鼻子都还未长开,和英俊美型丰神俊朗这些词根本扯不上边。更何况他那时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因为咬着肉包子所以腮帮鼓鼓的,嘴巴油汪汪的,只有制服洁白干净是唯一值得称道的事情。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周锦安,让对任何男生都没有特殊感觉的许念苏,忽然手心出汗。
周锦安蹲在我面前很迅速的把两个肉包子干掉,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一样,明明手臂比我还要细,可还是一把抱起我,在余美美的带领下往我家走。
楼道里很黑,周锦安踩着那窄窄的木楼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说:“你们家很适合演电影嘛,看过《咒怨》没?可感人了。”
我挽着周锦安的脖子,胡乱的应着他,可是心里却在庆幸楼道里够黑,可以掩盖我泛红的脸颊。
周锦安扶着我在水房清洗我的伤口。冰冷的自来水冲到破皮伤肉的伤口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想哭又哭不出来。
余美美把我扶到小板凳上坐下,周锦安很热情的贡献了两个OK绷,PIA PIA两声贴在我的伤口上。
我让余美美送周锦安下去,而自己则挪到窗口,想再偷偷看一眼周锦安。我躲在窗帘后面,我想那是很隐蔽的位置,周锦安没有任何理由会发现我。
可是不知为何,他和余美美告别之后走了几步又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我所在的窗户方向,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那时的周锦安真的一点也不英俊,可是他的笑容很温柔,像四月青岛的海一样蔚蓝。他微笑的一瞬间,我恍恍觉得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入了他的眼里,那么明亮漂亮。
柔柔的春风吹过我的耳畔,吹落隔壁阳台上开得正热烈的红蔷薇,嫣红的花瓣温柔的落在周锦安的肩头。
我刚在小板凳上坐下的时候,余美美就骂骂咧咧的回来了。她说周锦安刚才向她收了一块钱,说是一个OK绷0.5元,两个就是一块钱,包扎费就当售后服务,免了。
余美美又像被谁踩了尾巴一样大叫说:“有没有搞错,学校门口一块钱可以买三个OK绷好吧?”
可是我沉浸在刚才周锦安回眸微笑时,吹落的红蔷薇落在他肩头的唯美画面,余美美对他的“诋毁”无法动摇丝毫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又去租碟店租来那片周锦安说“很感人”的《咒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我连纸巾都准备好了,就想看看能感动周锦安的电影讲得是怎样一个故事,结果是我受惊过度,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大病一场。
我在床上病得全身无力的时候,狠狠的把周锦安咒个半死。
我又开始觉得,没有什么能比杂货铺里五毛钱一把的糖果更吸引人,捏糖人的小贩则是芙蓉巷最有才华的男人。
1999年春天的周锦安曾经有机会打开我对爱情憧憬的大门,可是他在那扇门上恶作剧式的狠狠踹了一脚,让我又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一心一意的做一个天真稚气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
也许命中注定,我的成长是和周锦安息息相关的,在他来到我的生命里之前,我注定只能是一个吃糖就会微笑,纯白的像棉花糖一样的小女孩。
春天来了又走了,时光像那淙淙的流水,从我的指间哗哗的流过。
转眼就是2000的夏末了,我脱下初中制服,穿上了心仪已久的景美高中制服。
景美的制服是我们那个小城所有高中里最漂亮的,尤其是女生的夏季制服,格子及膝百褶裙和白色衬衣,领口还有黑色绸制的蝴蝶结。每年都有不少女生仅仅是因为这一身制服而报考景美的,余美美就是其中之一,而我的志愿是在她的强迫下复制她的。
余美美一直幻想有一天我和她可以成为景美版TWINS,风靡全校。
当然,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光看看余美美和我进入青春期后像充了气一样迅速膨胀的身材,我就知道我们顶多成为山寨版的TWINS。
开学第一天,穿着那一身漂亮的夏季制服,我和余美美就被人狠狠羞辱了。
我和余美美穿过小树林的捷径,从食堂打了饭回来的时候,刚巧看到高年级的几个男生聚在一起偷偷抽烟。
其实我和余美美根本就不会多嘴把这件事情报告给训导主任,可许是被撞破抽烟之后的恼羞成怒,又或许是习惯了嘴无遮拦,其中一个敞开穿着夏季校衫,露出一大片肉体的男生吹了声口哨,对其他男生说:“看,小象队出来巡游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余美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可是她大约也只是气极,却也不知道冲过去要做什么,冲到那个男生面前只好愤怒的和他大眼瞪小眼,脸憋得通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生不怕死的继续说:“干嘛啦!小象变身喷火恐龙啊……”他一边说一边还很不客气得推了一下余美美的肩膀。
也许在那些男生眼里,不漂亮的女生连得到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都是不值得的吧。
余美美虽然看起来是个彪悍的女人,可其实是个纸老虎,她被推的差点摔倒,脸憋得好像要爆炸了也只是挤出一句:“你们……你们欺负人!”她看起来好可怜,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可是那个有暴露癖的男生却笑得更加嚣张,嘴巴也越发不干净起来。
我跑到余美美身边,大叫一声:“衰哥!”那个男生被我的大嗓门震得愣了一下,然后一盆热气腾腾的鱼香肉丝盖饭就倒在了他的头顶上,而与此同时,我拉着余美美一路飞奔。
可是我太高估了我和余美美的身手,我以为我们一定可以逃脱的,结果那四个小气的男生竟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我们直上天台。
我和余美美手拉手,被逼退到天台的角落里,退无可退。
那个被叫作阿铁的“暴露癖”——也就是被我泼了一脑袋鱼香肉丝的男生看着我们露出“你们死定了”的表情。
他们是景美出了名的坏男生,打女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余美美害怕的浑身发抖,我也不禁开始有点后悔刚才一时冲动惹祸上身,还害余美美一起遭殃。
我竭力保持镇定,直视阿铁的眼睛毫无畏惧。
阿铁愣了愣,举起手作势要揍我,我闭起眼睛侧过脸,做好被揍成猪头的准备。可是等了又等,那记拳头始终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阿铁,你又打女人啊。”
有一个人从我们身边的水泥台子上跳下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挠挠头发,仍眯着眼睛似乎未睡醒。
我扭过头去,看到一个瘦高个男生的侧脸。他把普通的白色夏季校衫和牛仔裤穿得很好看。
“是这两个臭女人找死!这个女的,把鱼香肉丝倒了我一头!”阿铁的语气有些愤愤,边说还边眼神恐吓我,用力地瞪我。我才不怕他,用力地瞪回去。
“啊,胆子那么大啊?景美很久没有这么有趣的女生了呢。”懒懒发笑的声音,随后说,“算啦,放她们一马吧。传出去,说我们打女人总是不好听的。”
我继续瞪着阿铁,阿铁也继续瞪着我,后来他很用力的“哼”了一声,说:“算你们两个走运,快滚!”
我实在很气他说话总是那么没礼貌,可是也知道这时候争一时之气只会自己倒霉,所以拉着余美美往楼梯口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忽然听到阿铁对那个为我们求情的男生说:“周锦安,你不要每次都装好人好吧……”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扭过头去,在天台的铁门缓缓关起来之前,我只来得及看到那个男生眯着眼睛懒懒微笑的样子。
他的身后是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美好的有一种莫名的悲伤,让人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如此美好的天空。
是周锦安吗?是那个两个OK绷收一块钱的周锦安吗?是那个觉得《咒怨》很感人的周锦安吗?
直到下午放学,我的心还是怦怦怦怦跳个不停,貌似专心致志的在做笔记,可是仔细一看,只是重复的三个字——周锦安。
余美美一直很生气的在口诛笔伐那个叫阿铁的混混男,并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要减肥”!
其实客观的说,我和余美美是有些胖,可是并没有胖到可怕的地步,只是青春期的BABY FAT。至少我觉得余美美不算漂亮,可是却是可爱的,肉呼呼的脸Q的让人想要咬一口。
那个叫阿铁的男生,严重伤害了我们作为少女的自尊心。
那天轮到余美美值日,我在教室门口等她倒完垃圾后一起回家。就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把白色夏季校衫和牛仔裤穿得很好看的男生拉扯着书包从楼上走下来。
我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老实说,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周锦安,因为他比我印象中的周锦安好看得太多了。虽然他走路像大多数青春期的男生一样微微驼着背,可是无损他挺拔的身形。脸型很漂亮,有一个线条利落的下巴。皮肤很白,白得几乎让我觉得会发光一样,挺直的鼻梁和略显单薄的嘴唇,嘴角上扬着,似乎连面无表情的时候都是在微笑的。
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神太过直接和专注,他抬起眼来看我。
周锦安的眼睛,很迷人。说不清哪里好看,既不大也没有长得夸张的睫毛,可是就算是那么随便的一瞥,也让我觉得很迷人。
我心里暗叫糟糕——我从来就不是花痴的人,可是花痴起来,竟好像不是人一样。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古怪,所以周锦安忽然笑了一下,边下楼边扭头对我说:“学妹,你该不是等在在这里要向我告白吧?可是我今天很忙诶……你改天再来啦……”说着,背影就消失在转角了。
他和我想得一点也不一样。
他和之前在天台惊鸿一瞥后,我想的那个周锦安不一样。我以为的那个周锦安应该正直勇敢又有点小懒散。
他和我由一年之前的那个周锦安所幻想出来的一年之后的周锦安也不一样。我以为他应该有点小贪财有点小无赖但是总体应该善良又聪敏。
可是刚才说那些话的周锦安,和我们班那些自以为长得好看就眼高于顶自恋臭美的男生没有什么两样,肤浅的好像没有灵魂一样。
他和他们最大区别大约只是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和更为英俊的外表。
老实说,对于这样的周锦安,我有点失望。
我第二次见到周锦安,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正在很辛苦地跑八百米,跑过靠外侧的跑道时,看到周锦安和阿铁还有其他几个一看就不好好念书的男生,很嚣张的从操场边经过。
他们大声地说笑,互相打闹,吹口哨,非常引人侧目。
我因为只顾着看周锦安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狠狠摔了一跤,并且很不幸的就摔在离他们几个很近的地方。
一群人一点也不客气地哄笑起来,那个叫阿铁的男生笑得分外刺耳。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难过得要哭出来。膝盖摔破了一大片,可是也不及心里的难堪更让我觉得疼痛。
我不知道周锦安是什么时候跑过来的。我捂着脸很没出息的站在操场边哭,一睁眼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一副很想笑的样子。可是他没有笑,他给我两个OK绷,他说:“笨蛋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这两个OK绷送你。”
我当然没有蠢到听不出来周锦安其实只是换个说法嘲笑我笨,连跑步都会摔倒。我望着他和那些起哄的男生一起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莫名的开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周锦安要这样子“叛逆”——是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只是“叛逆”,明明应该是好学生,却非要作出坏学生的模样。
我觉得周锦安不应该和那些人做朋友,尤其是阿铁那种。
周锦安应该是漫画里王子样男生,聪明英俊贵气优雅,而不应该和阿铁那种粗鲁暴力流里流气的坏男生混在一起。
我第三次见到周锦安是在我每次去补习都会经过的一条酒吧街上。那条街上鱼龙混杂,一到晚上的时候,那些名为“美容院”“理发店”的小店面的店里总会亮起暧昧的粉红色灯光,有穿着暴露的年轻女性站在门口抽烟。而那些霓虹灯闪闪的酒吧门口,也时常围聚着一些发型怪异,爱穿背心和大花衬衫的社会青年。
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有趣,似乎不同的人连造型都是设计好的,好学生就该爱穿白衬衫,小混混就喜欢大红大紫的图案,在手臂上文龙文虎,把头发搞的像一堆稻草还觉得很时髦。
所以爱穿白衬衫和白T恤的周锦安出现在他们中的时候,总是分外的刺眼。
也许,只是分外刺我的眼。我总觉得他是天使堕落在人间。
在我心里,周锦安应该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好男生——虽然他一出现就两个OK绷要走了余美美一块钱,还赞美《咒怨》感人害得我大病一场。
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在心里认定他和那些坏男生是不同的。他不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所以有一天,我看到他蹲在一家叫“VOX”的酒吧门前抽烟,慢慢吐出一个眼圈,对着经过穿短裙的女生吹下流的口哨时,我一下子丧失理智的冲上去拉着他就走。
我想周锦安一定是被我吓呆了,所以就那样被我拉着,而我们身后是一片起哄的声音。那个阿铁的声音尤其响亮:“诶,那个妞好像有点眼熟啊……”
走了没几步,周锦安好像醒悟过来,边走边在我身后笑笑地说:“四眼妹,看不出来你很主动嘛。”
我扭过头去瞪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其实周锦安要堕落和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他自甘堕落的样子。
余美美曾说过,我有时有一种可怕的执拗。
周锦安愣了一愣,拨了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吐了个烟圈说:“你干嘛?我没欠你钱吧?”
我从他手里抢过那半支烟,丢在地上用力踩了好几脚。我说:“周锦安,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周锦安这下有些恼了,甩开我的手说:“你神经病啊!我什么样子用得着你管吗?”
我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确实,即使他去杀人放火也不关我的事。我想了半天说:“我就是要管,怎样?”
我以为自己气势十足,可是周锦安只用一句话就把我打败。
他眯着眼睛靠近我,微微俯下头,鼻尖几乎快要碰上我的鼻尖了,笑得又邪恶又英俊地说:“四眼妹,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那天在楼道里盯着我看,就是要跟我告白吧?”
“是想感谢我在天台‘英雄救美’吗?”
“拜托,有点脑子好吧?这么大了就不要再做王子公主的美梦,我不是王子你更不是公主。”
“我小时候是听说美丽的公主会骑着一头喷火大怪龙前来见我啦。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只看见了公主的坐骑却没有看见公主。”
……
我从来都不知道周锦安口才那么好,我一句话都没有接,他一个人就可以说那么多话。我低着头,双手都用力握成了拳头,指甲都快要陷入掌心里了。
我的眼睛很痛,痛得好像要爆血一样。
周锦安还在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落下来。
那天的最后,我给了周锦安一个巴掌,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我很怕周锦安看到我哭。
幸好开学被羞辱之后,我就在余美美的强迫下一起减肥,轻盈不少,健步如飞,所以那天周锦安没有追上我。
也或许,是他根本就没来追我。
我问余美美:“你还记得一年前那个咬着肉包子出现的周锦安吗?”
余美美想了很久,一拍脑袋说:“我怎么会忘记?我从没见过他那种帮助了别人还要收钱的。”
我偷偷指队伍里的周锦安给余美美看,问她:“是同一个人吗?”
余美美用力的看了半天,看到周锦安有所察觉的往我们这个方向看时,我连忙按着余美美的脑袋低下头去。
余美美说:“我想不起来了,不过,好像,有点像……不过,又好像,有点不像……长帅了吧?”
余美美说了等于白说。
余美美问我:“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想明白这个周锦安是不是一年前的那个周锦安呢?”
我想了想,却找不到答案。
或许,只是因为,一年之前那个咬着肉包子出现,貌不惊人平凡无奇的周锦安,是第一个叫我知道什么是心跳的男生吧。
时间就像一列永不靠站的火车,永远咣当咣当的往前开。
2001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升入了高二部,而周锦安高三了。我还是改不了偷偷注意周锦安的坏习惯,直到,阮小白出现。
阮小白是一个美丽到让女生连嫉妒之心都无法产生的女生,因为知道即使嫉妒了也是白搭。阮小白的美丽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可以直接插入人的心脏。
我想周锦安就是被这样的美丽迷了眼吧,从来也不和一个女生交往超过两个星期的周锦安,被阮小白挽着,在校园里走过的时候像一道风景线。
我第一次看到周锦安和阮小白是在上游泳课的时候,余美美正在教我怎么在水里憋气。我从水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到阮小白侧着脸对周锦安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一下子就笑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舒展的很好看。
余美美咋咋嘴说:“周锦安的女朋友果然很漂亮诶。”
我还未在水中站稳,又忽然被水底下一个潜水的同学撞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一瞬间,冰凉的池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捂住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只发现从水底望上去,阳光可真美,一层一层的穿透水层,一层层的绽放开来。
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就像周锦安之于我。
我是被体育老师抗上岸的,样子非常狼狈。我看到人群之外的周锦安和阮小白也被人声吸引的往这个方向看。
不知道为何,我的眼神就和周锦安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他的眼神那么清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我的皮肤上划过时割裂一般的疼痛。
我一下子觉得很难过,迅速的捂住脸低下头,心脏好像被人蹂躏般难受。
我在想,这就是喜欢吗?我对周锦安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显得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让人费解,那么的,没有希望。
或许感情的美好之处也就是在于,我们无法掌控它,遏制它。身陷其中的人只能是它的奴隶一般,听从它,顺从它。
2001的夏天,在那个让人胸闷的潮湿午后,在我捂着脸在游泳池边难受的哭泣为止,就结束了。
我心里阳光明晃晃的夏天就那么结束了,接下来便是暗无天日的冬天。我每天都穿一件深蓝格子的厚大衣,用一条大围巾遮住脸,在学校里沉默的来来去去。
有一次在校门口碰到周锦安,他忽然笑着和我搭讪说:“许念苏,你干嘛把自己打扮成一头熊啊?”
我愣了愣,我不知道周锦安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可是我一点欢喜的心情都没有。因为我想没有一个男生会把自己偷偷注意或者有点喜欢的女生比喻成“小熊”。
我只想周锦安喜欢我,除此之外的感情我都不要。
所以我冷冷的看他一眼没有说话,经过他的身边笔直的往前走。
让我意外的是,周锦安竟然转身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往外拖,他的力气好大,我根本就挣不开他。
周锦安把我拉到校外一个无人的地方才放开我,我甩着手腕很生气的说:“你才是狗熊!力气那么大!”
周锦安插着腰看着我,忽然就笑了。他说:“这样凶巴巴的你,莫名其妙很有勇气的你,才是许念苏嘛。”
周锦安把我的名字念得很好听,可是我想我不应该再被他的美色迷惑。他只是一个虽然成绩很好,但是灵魂和一个游手好闲自甘堕落贪恋美色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我白他一眼,说:“你神经病啊。”然后就往校门口走,周锦安也不拦我,在我身后无声无息的。
我有些奇怪的回过头去,发现他正站在原地安静的看着我。
我迅速扭过头往学校里跑,心脏怦怦怦怦跳得很激动。
我已经很久没有心跳的那么厉害,可是无论是1999年春天的周锦安,还是2001年冬天的周锦安,无论是我认为的那个善良美好的周锦安,还是花心堕落的周锦安,他总是很容易就让我心跳。
那一年的圣诞节,学生会从学校方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自行举办圣诞节在学校开办游园会的权力。以班级为单位,把各个班的教室装扮成一个小游乐场所,掷飞镖之类的小游戏,优胜者可以去总服务台领取奖品。而操场上则是各班同学摆的小摊,有卖烟火棒的,有卖圣诞贺卡和圣诞帽的,甚至还有卖章鱼烧和茶叶蛋的。
总之,那天是所有景美人的节日。
余美美说好和我一起游园的,可是她远在速水镇的男朋友坐了几个钟头的车过来与她一起过圣诞,我就落了单。
一个人游园实在很无聊,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会更显得我孤单。所以我买了一盒章鱼烧边走边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操场西边一栋已经废弃很久的小木阁楼。听说是景美第三任校长的住所,可是年久失修,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栋危楼,很少有人去那了。
我和余美美有一次逃课时无意中走了进去,发现是一个发呆睡懒觉的好地方,从此就变成了我们的秘密乐园。
我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所以推门进去的时候忽然看到黑暗中有一小点橘色的火光,吓得立刻不敢动。
有……鬼吗?
“许念苏。”
鬼还知道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愣,忽然听出是周锦安的声音。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周锦安的样子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坐在角落里抽着烟,吐烟圈的样子还是一样让我觉得讨厌。可是那天晚上的他,和平日的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
我走近一些,才忽然惊呼起来——周锦安全身都是血,右眼肿起很大一个包。
周锦安笑笑说:“好吵,你不要叫啦。”
我轻轻走到他身边蹲下,抱着膝盖,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我很怕周锦安会这样死在我面前。
周锦安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一样,笑着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死不了,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
也许是因为黑暗让我觉得安心,也许是因为远处游园会热闹的人声让我觉得有些孤单,又也许是受了伤的周锦安不再让我觉得有压迫感,那天晚上是我和周锦安,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说了很多话。
周锦安还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翻出一个纸糊的小灯,用打火机点了起来。
跳动的烛火,把他孩子一样的笑脸映红。
周锦安说那是他在手作课上亲手做的,可是嫌弃做的丑,也觉得做灯笼这种事情实在太不MAN了,所以就丢在这里了——他难过的时候,孤单的时候,想要一个人想写事情的时候,就会偷偷跑到这里躲起来。
原来这里不仅是我和余美美的,也是周锦安的秘密基地。
远处传来欢呼的声音,然后是烟火在夜空中绽开的声音。
“啊,我们去楼上看烟火吧。”
周锦安走在前面,我提着他纸糊的小灯笼走在后面,微微的火光照亮他的脚步。
周锦安还回头开玩笑说:“许念苏你小心一些,可不要在后面把我的裤子烧破了。”
我刚想反驳,脚下忽然一空,年代久远的木楼梯发脆,被我一踩就是一个洞,我整个人往下掉。周锦安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了我,阻止了我往下掉的身体。
我听他闷哼一声。
他单手拉着我,我是不是,很重呢?
周锦安一点一点的把我拉上去,我们两个瘫坐在二楼露天的破木板上气喘吁吁。
周锦安甩甩胳膊说,他差点脱臼。
我忐忑的不说话,我怕周锦安再说我是公主的坐骑喷火龙。
黑暗中,周锦安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恶作剧式的笑容,轻声说:“笨蛋啊,我的手本来就受了伤……你不重啦,一点都不重。”
冬日夜晚的风很冷,可是和周锦安坐在一起,望着烟火腾空的美丽夜景,竟似乎感觉不到太多寒冷。
夜色似乎真的容易让人卸下心房,那天晚上周锦安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说你是不是觉得阿铁,甚至包括我,我们都是坏学生呢?好和坏又是谁定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他说和阿铁他们虽然莽撞,虽然蛮横相比,他更讨厌那些所谓的好学生虚伪的面孔。明明复习到凌晨,非要说自己昨天看了一个晚上电视;明明在乎分数在乎的要死,非要假装很潇洒的样子;明明心里讨厌对方讨厌的要死,表面上仍像是感情深厚的样子,可是转个身就在关键时候扯你后腿。
他说他还是喜欢和阿铁他们在一起玩,虽然他们粗鲁无礼,虽然他们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可是他喜欢他们直接又讲兄弟义气,绝不会在背后捅一刀。
我还小心翼翼的问起阮小白,我问周锦安:“你喜欢阮小白,是吗?她真的好漂亮。”
周锦安侧过脸来看我,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凑近我耳边轻声问:“你嫉妒,是不是?”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用力推开周锦安——他总是喜欢这样捉弄我,可是我每次都很没出息的被他捉弄成功。
周锦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拍拍我的头说:“许念苏,你真可爱。”
我有些恨周锦安,真的,我真是恨死他了,可是每次恨到最后又不忍心恨下去,总是会心软。
他明明已经有了阮小白还要来招惹我,作弄我。我也恨自己,这么经不起撩拨,他轻轻勾勾手指头,我就屁颠屁颠奋不顾身奔向他。
就像莫文蔚唱得那般: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爱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
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周锦安。
那天晚上周锦安送我回家,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甚至还偷偷的想,我和他的故事是不是要开始了呢?虽然中间隔着一个阮小白,可是我可不可以自私的只听从自己的心呢?
可是周锦安连让我自私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余美美说,她从训导主任处听来的八卦说,周锦安为了校外一个女生,把在道上混的一个男人揍得躺在医院两个星期无法动弹。那个人不仅在道上混得很开,家里也颇有背景,他下了“通缉令”,只要周锦安在这座小城一天,他就没有好日子过。
周锦安赔了一大笔钱,还被迫转学,离乡背井。
谁也不知道我对周锦安的感情,我连为周锦安哭泣都必须偷偷躲起来,才敢放声大哭。
从1999年到2002年,从始至终周锦安都是那个唯一一个会让我心跳如雷的男生,可是我却始终都是不明白他的,走不近他的,我在他的世界之外。
我想起他对我的那些小温存和小诱惑,或许只是他无聊时的游戏,而他赞美我的那声“许念苏你真可爱”,也和在路上看到小猫小狗说得“好可爱呀”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我只是他生命之外的一个陌生人,面目模糊。
并且永远都只是这样。
一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就一阵一阵的觉得悲凉。像暮秋时分,凉意甚浓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我空荡荡的心脏。
不久之后,我们全家搬离了那座小城,而我去了更远的远方读书。
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的春天,我又回到小城。回景美拜访高中时待我极好的老师,出校门之后沿着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路一直一直的走。
往事又一幕幕飞过眼前。
我的眼前忽然晃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抱着一个孩子,身材有些臃肿,骂骂咧咧的经过我的身旁。
我犹豫了一下,回过身试探着叫她的名字:“阮小白?”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回过头来,脸上是困惑的表情——她不认识我。
而我,亦差点认不出她来,若不是她眉心那颗痣。
成年之后的阮小白只残留着她少女时代时不到十分之一的美丽,她臃肿而粗糙,举止言谈粗鲁,再没了少女时的灵气与美丽。
时光竟如此残忍,将她的美丽耗损的那么厉害。
我和阮小白在路边的咖啡厅坐下,我告诉阮小白我是周锦安的高中同学,想开个同学会,问她知不知道周锦安的下落。
阮小白愣了一下,被生活蹉跎的常常神情麻木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点光彩来,可是随即露出悲伤的表情。
“周锦安啊,我也很多年没有看到他了。”
“那时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吗?后来都没有再联系?”
“女朋友?”阮小白笑了一下,“我也希望是啊,如果我是他的女朋友,我现在可能就不是这样了……我从来就不是周锦安的女朋友……其实周锦安算是我哥吧,我们父母都是再婚的,我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却是兄妹的身份。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再婚家庭总是吵吵闹闹的。虽然他也没有很喜欢我妈,可是待我却是极好的,很疼我。那次他把人打伤得罪人,也是因为我……我那时真是不懂事,因为周锦安不喜欢我,所以故意惹事……都是我害他的……”
说起往事,阮小白还是很自责,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周锦安,他一开始还和家里联系,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了消息。有人说在广州见过他,可是他爸爸在广州找了他一个月都没有找到他……也有人说,他被当初那个被他打伤的人偷偷给做了……都是我对不起他。”
因为阮小白的孩子一直哭闹,所以我们没有聊太久就结束了对话。在咖啡厅门口分手的时候,阮小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和你们同届的,一个叫许念苏的女生?周锦安离开之前其实有托我交一封信给那个女生。也许是因为嫉妒,也许是因为不甘心,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反正最后我没有帮他转交那封信。”
“那,现在那封信呢?”我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不知道……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呵呵,都是以前的事了,那个许念苏,应该已经结婚嫁人了吧,说不定都想不起有个人叫周锦安了。”
和阮小白告别之后,我的脑袋长时间处于一片空白状态。
回到芙蓉巷,我抬头看到隔壁邻居家窗台上的那丛红蔷薇比记忆中任何一年春季都开得无比娇艳,恍恍惚惚中好像我又回到了春天日光一般干净透明的青春年代。
而那个叫作周锦安的少年正站在那娇艳的红蔷薇下,在纷落如雨的蔷薇花雨中,对我朗朗一笑。
我忽然释然了。被阮小白弄丢了的那封信里到底写的什么,对我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许他写的是那句我等了很久的告白,也或许不是。可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就像被潮水冲散了的两条小鱼,无论我怎样逆流向上,我和周锦安也回不到来时的那个岸了。
有些人注定要错身失散在时光的洪流里。
我眨了一下眼睛,红蔷薇下的少年周锦安不见了,空留一地嫣红的花瓣,像血色的泪滴一样。
我捂住脸,站在红朵垂得最低的红蔷薇旁,鼻息间是惑人的香气,透明的眼泪不停的涌出我的指缝。
我想我已经放下了周锦安,放下了那个让我明白什么叫心跳什么叫刻骨铭心什么叫爱情的少年。虽然我们之间还未来得及发生任何故事,可是我一个人就完成了这一段爱恋。
只是,我多么想再见一见经年之后的周锦安,亲口告诉他一声: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我许念苏,最喜欢你。
谢谢你曾经来过,很遗憾你还是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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