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挽着他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阴沉了数日的天终于放了晴。
她的手穿过他的臂弯,还是那熟悉的温度和棉布触感。他眯着眼睛看天空,拍拍她的手。
她说,“等你好了,我们去买浴缸。”
他看她,“怎么忽然想买浴缸?”
她笑了笑,不说话。
【贰】
她躺在床上,朦朦胧胧。
素色的帘子透着熹微的光,楼下早餐店那一对老夫妇已经开始乒乒乓乓的忙活起来。
磨豆子的声音,绞肉机的声音。散在枕上那一半的耳机发出的失真的声音。还有身后轻微的呼吸声。
她睁开眼,又闭上。翻了个身,躲进他臂弯。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又重新爱上他身上那淡淡的木头味道。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轻轻的摩挲。
“徐然,给我做一个木头摇椅吧。摇啊摇啊,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叁】
她休了一天假,从巷口垃圾堆捡回了一堆废旧的木板。
他缩在沙发上,笑弯了眼睛,“花花绿绿的板子,做好了还得上漆。倒不如去买一只。”
她执拗的撇撇嘴,将工具箱往他怀里一塞,“不管。”
他抱着那用了多年的工具箱子,“家里没有刨刀,怎么做?别傻了。”伸手揽她,手指卷了她肩头一缕黄发,“不急。以后好好给你做一只……来日方长。”
【肆】
那一年,他拖着一只劣质黑色皮箱站在火车站,对她笑的一脸温柔。
便是那嘴角的一个弧度,惹得她义无反顾的投入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恋。
她在读研,整日叔本华康德罗素,清高自持,也曾对爱情不屑一顾。
他却不是故事里应有的那个白衫少年。
中专学历。木工。不穿白衣怕给木头上漆的时候弄脏。手指修长好看,可一摸一握,才感觉得到那种多年工作特有的粗糙。对文学的唯一认识,除了鲁迅就是冰心。
他摸着后脑勺憨憨的笑,“以前念书的时候,他们的课文,老师总让背。”
【伍】
而后,故事至今,匆匆便过了三年。
第一年轰轰烈烈的爱着,义无反顾无所顾忌,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不及他眸中的一点光芒。
第二年,渐渐平淡。间或几次分手和复合,好像闹剧一般。理智开始淹没激情,偶尔会在深夜猛然醒来,借着窗外一丝未明的光线看他的侧脸,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觉得不爱了,便分手了。他行囊简单,一箱从北方带来的工具箱子,一包寥寥可数的衣物,沉默着便出了门。她和女友为这单身狂欢了一夜,醉醺醺的回到家推开门,扯着嗓子笑着大叫:“徐然!接驾!你姑奶奶我回来临幸你了!”
空荡荡。
三秒后她反应过来,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摸出电话打给他。
他只说,“又喝醉了?等等,我就回家。”
【陆】
这是第三年。
三天两头吵架,日日拌嘴。可是她再也没有提出分手。
不过是三年,倒好像是相依为命过了三辈子的两个人。习惯了那种木屑的气味,习惯了那双粗糙却始终温柔的手,习惯了他与她那种格格不入却又彷如孪生般的气息。
有时候看他实在厌恶,就将他推出门去,隔着个门吼道,“晚上不想看到你!”门外那人便默默的去兄弟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未亮,睡梦中便会听到钥匙穿透锁孔的吧嗒声,接着是厨房里细微的盆器碰撞声音。
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已是七点出头。惊叫一声跳出被窝,冲进浴室刷牙。牙刷已经挤好,脸盆里盛满了温水。处理好面子工程回到客厅,厅里那茶几兼饭桌已经摆着一个荷包蛋和几碟子小菜。
他在厨房探出头,“上班别迟到了,快吃。”
【柒】
黑暗里,她的手指覆在他的头顶。隔着纱布轻轻的摩挲着那个创口。
那一日,她真的吓坏了。
那是散步时的闲聊。他一直想要一个浴缸。可是洁癖的她不愿意。
那日是第几次提起,她已经忘记了。原本互相都是商量的口气,说到后来她又不依不饶的吵起来。
“你到底跟我是不是一个世界的!”她觉得他不可理喻,“和你说了多少次,浴缸很脏!”
他却难得执拗的说,“每日清理干净不就好了?你若是嫌累,我来刷。”
她恼怒的一推手,仿佛要把这个此时此刻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推到天边一般。
他踉跄的退了一步,便是在那一秒,头顶落在一片红瓦,砸在了他的头顶。
那个总是将她拥在怀里的暗色的身躯便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倒下了。
【捌】
她忽然有些想不起那半个多月日夜陪护他的时日。好像那不过是一个虚幻的章节一样。
她也忘了,她是在哪一刻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些。
出院后数日,他们一起去买浴缸。
小镇子唯一的卫浴家居店在遥远的另一头。她坐在他破旧的摩托车后座,戴着红色的头盔。
她玩笑一般在上车前问他,“去平西路多少钱?”仿佛他是街市上那些总是到处拉客的讨人厌的摩的司机。
他笑,“五块。”
她便上了车。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搂着紧紧的。直到他在前头道,“小姐,你搂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哒哒作响的摩托车穿过他们住的巷子,路过每日要经过的报刊亭,穿透无数片老榕树织就的绿荫。人群里她依旧抱着他,嘴里快乐的哼着歌。
【玖】
下车的时候,她孩子一般淘气的掏出五枚硬币塞在他的手里,“喏,不用找。”
然后转过身心情莫名灿烂的推开卫浴家具店的门。
吱呀一声,叮叮咚咚。那是门上系着的风铃的声音。她抬头看,那是一方和式的玻璃风铃,圆形的好像倒挂的鱼缸的玻璃上内雕着一个“凉”字。有风袭来,便裹着那长长的穗子轻轻的晃动,叮叮咚咚,好听极了。
她抬手,“我也要。”
他拉着她的手,“好,都给你。”
她仿佛受到万千宠爱的一国公主,高傲而淡然的对周遭店员艳羡的眼神视若无睹。
家里的坪数不大。相应的浴室也小。憋憋屈屈地买了一个小浴缸,她坏坏的笑,“咱俩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他笑红了脸。
【拾】
浴缸那日下午便送到了。
他做完工作回到家,推开门不见人影。唤着她的名字找到了浴室,推开门便看到隐在一缸泡沫里的她。
半个**露出在外面,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肩头。低着头,轻轻的唱着歌。瘦弱的身体散发出无穷的诱惑。
她抬眼瞥他,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风情。
他们在一池泡沫中结束一段短促的热烈。身上仿佛俱是他的味道,而不是沐浴露的香气。
她缩着腿坐在浴缸的一头,定定的望着他,一丝未去的**之色还在眉间。
她听到他说,“来,给你搓背。”
【拾壹】
手指正摩挲着脊梁,重燃的欲望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掐断。
她微微起身,伸手去勾不远处的分机。
那一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用沉稳而低哑的声音问,“陆离小姐吗?我姓周,镇派出所的。你现在在家吗?方便开个门吗?我们需要为徐然死亡事故补做笔录。”
她眉头一凝,嘴里骂了一句,“神经病。”啪一声挂了电话。
他在身后问,“怎么了?是谁打的?”
她没回应。将身子缩回温暖的泡沫之中。
真讨厌。这些恶作剧的家伙。她想着,将头埋进泡沫。
呛鼻的液体流入鼻腔,流入喉头,流入眼睛。那分明闻着甜蜜的味道,进入器官之后却好像是万千把利刃,生硬而暴力的刮开她每一寸血管。咽呜声淹没在喉咙,她猛地抬起头。
【拾贰】
她曾经以为,她早就不爱他了。在一起的第三年,只是因为习惯。
她从来都是一个恋旧的人。二十五年,除了读书的那些年,便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
她习惯他身上的木屑香,习惯欲望撕扯之间他鼻尖细微的汗珠,习惯他的拥抱他的嘴唇他笑的声音。
她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刻一般爱他。
爱情啊。那个原本她以为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东西,原来一直在心里。
眼睛刺痛,鼻腔刺痛,他却没有出声安抚难受的她。
她痛苦的睁开眼睛。
空荡荡。
小小的浴缸里,慢慢化开的泡沫之中,只有她。
摆放在浴缸外地板上的拖鞋,只有一双。
她仿佛失去了身上的某个至关重要的器官,猛然从水中站起身来,疯了一般冲出浴室。
入眼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玄关处那挂在暗淡的光影之中的一方十六寸黑白照片。
他藏在黑色镶着金边的镜框中,像三年前那样,温柔而憨和的对着她笑。
【拾仨】
原来。
原来她和空气接了十八次吻。
和空气**。
将被子当做情人紧紧拥抱。
将许多天前得剩菜当做每日清晨温暖的佳肴。
一个人散步。
一个人看喜剧片哈哈大笑自言自语。
一个人收拾妥当下楼准备买浴缸。
把粗鄙的摩的司机当做情人紧紧拥抱。
和空气**对话。
将别人讶然的眼光当做艳羡。
原来,他已经死去十五天。
原来,这才是故事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