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女爵

软弱懵懂的你,天真幼稚的我,经历过痛苦和折磨的她。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时光和回忆都会让我们成长为骄傲的女爵。

————————题记

01. 波尔多左岸的微醺
“中国人都会功夫吗?”让是房东太太兰西邻居的小孩,今年八岁。一有空他就用那双褐色的眼睛缠着我问东问西。似乎外国人都说不好“功夫”这个词语,我坐在椅子上晒着懒洋洋的太阳摸着他卷卷的短发笑得差点落泪:“是啊,所以Jean你千万不要惹我生气。”他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又开始丢面包屑给松鼠吃。金头公园的动物很胆大,随处可见野鸭野鸟松鼠和野鸡。
“你认识Jackie Chan吗?”他的语气异常认真。
  我点点头:“当然。”不过他不认识我。
“那你有爱人吗?”最近,让喜欢上了班上的金发女孩索菲亚,小小少年沉浸在爱情里无法自拔。我站起来,拾起地上的小花别在头发上:“过去有。”
“安妮,你的法语已经说得像半个法国人了。”他靠近我,和我一起眺望。相机镜头下,罗纳河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兰西太太的房子,我的房东固执地把墙壁刷成了土耳其蓝,因为她说那样才够忧郁才够美。
兰西是个固执的英国老太太,每次出门都会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才无比优雅地在罗纳河边散步。老太太虽然住在老城区,却活得像个贵族。陈旧的大书房里嵌满了核桃木大书柜像吃撑了的胖子塞满了各种书籍,我甚至看到了中文版的《西游记》和《红楼梦》。兰西太太脾气古怪,曾经因为我不小心在墙上刮了一个小口子而冲我大发雷霆,却又因为我会用好听的中文念《红楼梦》而原谅了我。
初到法国,我只会“你好”、“谢谢”、“打扰了”和“这个东西多少钱”……很多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我都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里昂的大街小巷去语言学校上课。跟着别人学“西红柿很甜,”“面包很新鲜”,“苏菲玛索是女神”等等无聊又好玩的话语。像个复读机,总是习惯性地把听到的话飞快在嘴里重复一遍,当我做梦都在读萨冈的《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的时候,我知道我成功了。
兰西看我这么卖命,除了学习就是打工,空余时间都摆弄着那台相机拍斑驳的墙纸,跳跃的松树和飞翔的鸟儿。她以为我无依无靠,打算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我笑着拒绝了,不是每个法国男人都是我痴迷的Jean Reno,秃额头也可以迷死人。兰西取下老花眼镜很认真的说:“是个中国人。”
第二天打完工回来,推开门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低着头正在看杂志。见我进来了,立刻站了起来:“你好,兰西太太出去买东西了。”这样的解释大约是害怕我见了生人慌张。他说的是流利的法语,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也许并不知道兰西太太邀请他来家里吃晚饭的目的。
夕阳擦过门框照射进来,他有一张白皙的面孔,黑色的头发乌黑的眼珠,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给他倒了一杯从国内带过来的竹叶青,笑着递给他的时候,他已经认出了我。
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初来乍到的我迷了路又没有搭到车只得问一个路过的男人××街怎么走。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认真的听我用蹩脚的法语重复了好几遍那条街道的名字,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我就住在那条街上,不如我带你去吧!”愚昧的我看着他那么仔细的听我重复话语,以为碰到了好人,就跟着这个貌似善良的络腮胡子往巷子里走。当我发现越走越黑暗的时候,知道不对劲了,转身就跑,哪知道小细腿儿刚迈了几步就被一只大手扯住了头发往后拉。我吃痛地尖叫起来,悔不该那么轻信于人,如果在异国他乡晚节不保那我真是该跳罗纳河淹死了。更愚蠢的是,我的嘴巴呼叫出来的声音是——救命!救命啊!非礼啊!语言神经重复了很多次中文,英文,最后才是饶舌的法文。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开膛手杰克还是谁,只是惊恐地尖叫着,继而脖子被钳子似的大手狠狠卡住,肺里的空气伴随着衣衫越来越少,那时候的念头是——要不要咬舌自尽以保清白?!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过来,对准络腮胡子就是狠狠两拳揍得他连滚带爬地跑了。我的超人先生没有内裤外穿也没有大红披肩,他只是脱下外套披着我肩头轻微安慰着我说,如果要去警局他愿意陪我。如果要回家,他送我出去打车。那时候我哭得差点岔气,趴在他肩头不住颤抖,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第一次那样放肆地在陌生人怀里痛哭。异国他乡的孤冷委屈不平艰苦,一窝蜂涌了上来。如果真是为了那个人,我何须躲得这么远?!
昏黄的路灯下,救命恩人的黑发闪着微光,双眼仿佛黑宝石,他是亚洲人。
我把他的外套拿出来,我早已洗过熨好叠得整整齐齐:“谢谢你的外套。我叫苏锦织,听兰西太太说你也是中国人?”他闭着眼嗅着茶叶的清香透着孩子气的贪婪,许久才回过神来点点头:“是。我叫宋家明。”
哈。宋家明。没想到亦舒小说里的男子真的走出来了。看我笑,他索性解释起来:“我妈妈是亦舒的书迷,书柜上一整格都是她的书。”他眯着眼睛笑,左脸颊酒窝深深,“我十六岁就看完了,很奇怪吧。男孩子也爱看。最爱的故事是《家明与玫瑰》,发誓要找一个玫瑰般的女孩儿。”
宋家明二十出头,干净的下巴还透着些许青涩。
我撇撇嘴:“我十八岁才读得懂《喜宝》,师太书中的玫瑰,是永恒的妖精,男人见一个沉迷一个。”我不相信灰姑娘的神话,也不相信《西游记》以外的妖精。现实太过残忍,师太还字字珠玑把惨烈细细描述。宋家明笑我名字很中国风,我笑言:“母亲是旗袍设计师,她恨不得我睡裙都是旗袍的模样。”我突然想起了妈妈,心猛地沉了下去。
宋家明今年二十二岁,在波尔多葡萄酒学校上课,他的家族产业是进出口贸易,十八岁就随着家人来了法国。我说我在国内念到大二就辍学了,漫无目的地来到法国才开始学习法语,事到如今我甚至找不到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我总是安慰自己,苏锦织,也许你到了二十岁就会明白,人生其实就像茶几,上面堆满了杯具和餐具,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家明笑我看起来小小年纪却满腹心事,眼睛跟漩涡似地。
许久许久没有说过中国话了,我和宋家明一直聊到天黑。曾经不觉得国语有什么特别,现在细细说起来却仿佛一字一句都是甜美的诗歌和花朵。我不用纠结每一个字母舌头的卷曲程度,发音长短,我说软绵绵的家乡话,宋家明也听得懂。他的身上带着葡萄酒特有的芬芳,这个来自波尔多的少年,让我闻到了故乡的味道。
宋家明在里昂有一栋小房子,每周坐一小时的飞机从波尔多回来度周末。他和兰西太太相识于某个著名的牙医私人诊所,后来成了朋友,桌上的葡萄酒就是他们友谊的证明。
我看着宋家明好看的侧脸,从沙发上跃起来回屋抓了相机就冲了出来。
咔嚓——他刚好转过头来,真好,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容很美。他的酒窝……和季云申一模一样,听说这样的男孩酒量很好。
今夜的法兰西,弥漫着九月的芬芳。
兰西太太很满意我与宋家明聊得如此投契,嚷嚷着要宋家明下次多带几瓶好酒来。宋家明相貌俊秀衣衫整洁,虽在国外多年却是个十足的保守男孩。兰西说,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但是坏女孩还是需要一个保护自己的天使。
从那以后,每周末宋家明都要从波尔多飞过来,有时在这里做一顿口味清淡的中国菜,有时他带着我去Brasserie Georges用餐。这是里昂最古老的餐厅,听说接待过许多名人,包括神奇的老头儿海明威。我穿着旗袍,把乌黑头发盘起来像一个十足的中国女子,宋家明看我郑重其事的模样笑得陷在了沙发里。我很不服气,去偶像海明威曾去过的餐厅吃饭怎么可以敷衍了事。我爱死了《老人与海》!
宋家明拉着我手:“锦织,我情愿你说你是为了我。”我轻笑着拍开他的手:“我们可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啊。”他嗤笑:“都男女关系了,还纯洁呢!”
说实话我对庞大的Brasserie Georges并无多大兴趣,太过热闹的餐厅让我呼吸困难,来法国快半年了我似乎还是吃不惯这边的食物。宋家明话不多,总是轻轻偏着头认真听我讲。三杯红酒下肚,他那张好看的脸已经开始摇晃了。他轻轻伸手过来抚着我快要直不起的脑袋,笑得很温柔。我抓着他修长的手,顺着他的胳膊摸到了他左脸颊的酒窝。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张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这个男孩到底是谁,他深深的酒窝,珍珠般温柔的笑。
许久许久,我伸出食指戳着他的小酒窝,嘿嘿傻笑:“季云申,我就不信我追不到你!”
02. 科学家说,常人每十分钟说三个谎
“季云申,我就不信我追不到你!”我看着面无表情和我擦肩而过的学生会副主席恶狠狠喝道。他背影一僵,肩头抖了一下似乎在笑,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位主席今年刚上任,而我小小大一菜鸟却一腔热血要为学校奉献一份事业加入了学生会,可是他在招聘处竟然毫不犹豫拒绝了我?!理由竟然是——宣传部只需要美女……而且这位同学,你口头能力表达不足,功利心太强,学生会不适合你。
  我……靠。我在心里毫不犹豫地问候了季云申的祖宗十八代。侮辱我什么不好,歧视我相貌那简直是女生的耻辱。但是我这个平头老百姓哪里抓得住主席的小辫子,正焦头烂额之际寝室的小晴给我出了个主意:“你要修理男生,唯一合法的身份就是成为他的女朋友。”她瞅了我一眼,“当然,你不一定是人家的那杯茶。要知道全校有多少虎视眈眈的女狼对季云申咽口水……锦织,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意思是,你直接追他,死皮赖脸的追。甭管追不追得上,闹得人尽皆知即可。到时候绯闻满天飞了,谁知道是真是假。那时候你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说季云申狼心狗肺抛弃了你。那时候,这个偶像就彻底破灭了,说不定人人得而诛之!”
我长吁了一口气:“小晴啊小晴,我可真是小看你了。八点档的苦情戏莫非您就是幕后导演?!”
  一周后,某川菜馆。我看着季云申寝室的兄弟们笑眯眯地放了一条中华在桌上,一脸仰慕地说这是孝敬各位师兄的。戴眼镜的老大立刻和老三老四小五交换了一个眼色,莫非这是鸿门宴?我可怜巴巴添油加醋地表达了对季云申一见钟情再见终身的爱恋,说得比朱丽叶还凄苦,比祝英台还坎坷。他们赶紧安慰我,说老大季云申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什么绯闻,小师妹还是很有机会的。
  鲜辣辣的川菜彻底征服了众师兄,他们纷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帮我把季云申追到。于是十七岁的我立马觉得世界就在自己掌握之中,一个小小季云申算什么。从那以后,我每天起码可以看到季云申十次,因为众耳目们总会打电话说通知我——大嫂,老大正在往水房去,估计五分钟后到;大嫂,老大马上要去上自习了。四教,我估计你六分钟后可以在大门口堵住他;报告!老大马上要去大食堂吃饭了。顺便说一句,老大最爱青椒肉丝!
  三个小时,我知道了季云申的父母早逝,姐姐辛苦把他拉扯大,两姐弟从小就过得很辛苦。季云申成绩很好,年年拿奖学金。他不抽烟酒量却很好,一瓶白酒不一定灌得翻他。他从未恋爱过,看起来冷傲其实是个愣头青。
  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全然陌生的季云申,早已不是那个对我冷眉冷眼孤傲高远的季云申了。他只是个被世俗压得快要喘不过起来的男孩,辛苦却坚毅的生活着。我的心突突的狂跳着,当它平静下来的时候,我竟然觉得鼻子不住发酸。
  一顿川菜,让我从小师妹上升到了大嫂的境界。而我却在追逐季云申的过程中开始喜欢上了他好看的侧脸,一笑起来就会有深深酒窝的左脸颊。
  当一个人每一天都会很诡异地碰到另一个人起码五次,那么他不相信这是传说中的缘分才怪。在食堂吃饭,我端着餐盘厚着脸皮祈求季云申对面的男生换位置,然后大刺刺地盯着他的餐盘,如果有红烧肉我会毫不客气夹上一筷子。自习室,大多数都是一人一桌,我抱着大堆书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旁,也不说话,只是一本正经地做着英语四级习题。他在选修课上总会看到坐在最后鬼头鬼脑的我,有时候他会酷着一张脸,有时候会轻轻低头笑。一开始,他一见我靠近就皱着眉躲开,可是当他发现越躲我越跟的紧,索性不躲了当我空气一样完全不搭理。
  久而久之,脸皮再厚的人也会失望,像一拳打在空气里。我不再兴致勃勃地追去食堂,也不再提着三个水壶假装去水房打水来个不期而遇。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季云申,偶尔在海报栏看到他的照片,也只是静静地站着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盘算着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砸了玻璃盗走照片。诸葛亮小晴说我这样更完蛋了,以前是闹着玩所以死不要脸也不怕,现在真的喜欢了反而近情心怯了。
  抱着真题书,我随便找了间自习室就走了进去,哪知道见鬼的坐满了人,正犹豫要不要换个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了季云申。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把右边桌子上的书推到了自己这边,似乎让出了一个位置来。我不知道要不要走过去,时间仿佛在这一秒静止了,我松开门把手轻轻退了出去。门缝里,季云申第一次那么久地注视着我。
  寝室聚会,一堆小女生在校门口吃烧烤。从来唧唧喳喳的我第一次那么沉默,用小晴的话来说就是沉默得好像憋了一个世纪的屁,吓得她们不知所措,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憋屈的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哭哭笑笑了半个钟头后不顾众姐妹的阻止死活拨通了季云申的电话。他淡淡“喂”了一声,我就哑巴了。
  他说:“哪位?”我捏着电话的手都在颤抖,可是喉咙还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也沉默了,我们两边就这样诡异地安静着。我以为他会骂我神经病然后挂断电话,可是那头一直听得到微弱的呼吸声仿佛近在咫尺。
  “我……我……季云申……是我……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真的。”我啪地挂断电话,姐妹们同情地看着我。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干吗这样看着我?一段莫名其妙的暗恋本来就应该莫名其妙的结束啊!”小晴张大嘴巴见鬼似地指指我的脸,我抬手一摸,上面全是湿漉漉的眼泪。
  电话突然响了,我接起来,那头一个人淡漠地问道:“你在哪儿?”我支吾着:“校、校门口,后门的烧烤店。”他喝道:“喝醉了不要乱跑,我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白T恤的季云申站在马路那头等红灯,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头呆呆地看着他。清醒后我才想起来,从男生寝室走到后校门至少需要十五分钟。
  绿灯刚亮,他就脸色难看地冲了过来。我低着头晕晕地找其他人,这才发现那些混蛋早就丢下我走了。我摇摇晃晃地就要跑,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醉成这样了,你跑什么跑!”熙熙攘攘的校门口,许多情侣在散步吃东西吵架恋爱,我们和他们一街之隔,这样尴尬地站着。我突然一把推开他,刚蹲下来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科学家说,常人每十分钟说三个谎。这一刻我对自己说,季云申,我不喜欢你了。
  我咕噜咕噜了他递过来的矿泉水漱口后就揪着他的袖子大声嚷嚷:“季云申,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我知道你赶过来只是害怕我借着酒劲在你寝室闹对吧……”他沉默地扶着我任我吵闹。我像个疯子,闹着闹着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这么喜欢他的,喜欢到想要放弃都觉得肝肠寸断。我死皮赖脸缠着他足足三个月,从夏天直到初冬,他从未给过我好脸色仿佛我一个让人厌恶的苍蝇,我也不是大无畏,我也不是厚脸皮,我只是发现真的爱上了却怕得要死。
  季云申安静地蹲在我面前捧着我眼泪汪汪的脸,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傻瓜。”这一刻,我以为他对我是有点动心的,哪怕这东心中包括着怜悯。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季云申的心就像阿加莎的推理小说,不到最后揭示结局我永远猜不到谁是真正的凶手。
03. 我用时光奠基爱情,用回忆结束过去。
  我捂着快要爆炸的头张开眼睛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我坐在宋家明的车子里一身酒气。他侧着身子望着我笑:“你睡着的时候叫了我的名字八次。”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他忍俊不禁:“你叫我,宋家明,宋家明,宋家明我还要喝酒。”我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他摇下车窗,夜风吹进来,我顿时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
  “可是你叫了另一个名字三十八次。你叫他季云申。”宋家明的眼睛在夜里闪烁得像夜空里的明星,我躲开他的视线趴在车窗外看着脚下的小石块路,那个压抑了许久的名字还是乘着我熟睡的时候跳了出来。
  沉睡的里昂,那些颜色鲜艳的房屋已经看不清了,大雾弥漫恍若梦中。
  “他一定欠了你很多钱。”宋家明肯定也看过《大话西游》,至尊宝说梦话叫了很多次白晶晶的名字,但是他叫了更多次紫霞。菩提说紫霞一定欠了你很多钱。这是个苦涩的笑话,我再不能装作懵懂,我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说道:“家明,他是我爱的人。”
宋家明揉揉脸,轻轻呵了一口气:“这也是你逃来法国的原因?第一次见你,你甚至连‘救命’这个词都说得那么烂。”我叹气:“是啊,我就是这么没有出息。来里昂也只是想要随便找个地方逃亡,所以随手甩了飞镖,它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在国内也曾经交过一个小女朋友,短短的头发软绵绵的像个男孩。可是我的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一是因为两个都是念中学的小孩子,二是她家境不够好,我父母更希望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来法国的时候我要死要活,甚至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很可惜,我还是没有留下或带她走。时间真的很神奇,这几年也渐渐真的把她忘记了。偶尔在梦里面见到,也看不清她的脸了。”原来,宋家明也曾有自己的玫瑰。
  人人都有年少时的爱人,只是时光无情,总会让你我忘记。
  我伴着夜风说起了我的故事。我在尘世中,云深却不知处。
  季云申扶着跌跌撞撞的我回寝室,我蹒跚的步伐好几次差点跌倒,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于是我几乎靠在他怀里一路走着。幸福的云端轻飘飘如风一般,我惶恐它会离我而去,一直牢牢抓着他的袖子战战兢兢。
  尹丽川说得好,以前世界这么乱,小女子怎么混呢?现在嘛,小女子这么乱,世界怎么混呢?于是我在乱哄哄灯光下,垫着脚尖抓着季云申的衣领,用充满烧烤味啤酒味矿泉水味的臭嘴巴恶狠狠地啃着他轻薄的嘴唇。
  他一动不动仿佛雕塑,我看着他紧闭着眼睛如同上刑场。嘴里一阵咸味,我不知道是谁的鲜血,我是饿极的饕餮恨不得吞了他的魂魄,虽然明知道那个木头永不会动心。我黯然松开他,脚下踏云似地晕回了寝室。我的初吻如同一场怪梦,丝毫没有苏菲玛索在电影中的甜蜜,我总算明白了电影里勾魂夺魄的法式热吻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
酒醒后,我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我发誓这辈子都不敢再见季云申了。第二天刚下楼,就看见季云申两手插在裤袋里似乎在等谁,我心如鼓擂刚想偷偷缩回去就被逮住了。他“喂”了一声走过来,面无表情:“走吧,上早自习。”我抱着一叠书不敢看他,更不敢揣摩他的话里到底什么意思。他见我不动,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在六教占了位置。”我还是不走。
  他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被人说我的女朋友成绩糟糕绣花枕头。明白了不?如果你听不懂,那我走了。”说罢,他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角:“谁说我不走了!”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成了季云申的女朋友。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当初不让我进学生会。他说,你傻不啦叽的,学生会不适合你。我只好“哦”了一声。
  当学生会副主席的女朋友,代价是巨大的。如果我敢挂科,季云申就会一周不理我。如果我敢抽烟喝酒,他会立马保证和我分手。如果我胆敢穿暴露的衣服,他的外套下一秒肯定砸到我肩上,因为他说在理工科学校,也有男生对旺仔小馒头感兴趣的。季云申也会安静地诉说自己的故事,因为他说不想对我有所隐瞒,他的家庭并不完整甚至有些悲哀,唯一的家人就是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他现在必须勤奋学习,努力工作,压力很大,也压根没有时间恋爱。
  我问他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他望天想了好久:“你缠着我好几个月,每天都在眼前晃啊晃的。突然有天你不见了,我才发现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那天看你躲着我,我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我是个传统的人,你吻了我,你就要对我负责。”季云申不好意思地笑笑,脸颊那个酒窝让我忍不住轻轻伸出食指想要按上去——不知道手指头会不会醉掉。
  我说我从小就是个捣蛋鬼,我爸开了个破公司总是赔本儿,我妈是个一辈子都没出名的旗袍设计师,最有出息的就是外婆了——她是整条街最出名的裁缝。我好吃懒做成绩糟糕高考还是抄了前面那人的,运气好,我考上了A大。嘿嘿。说完,我不好意思地挠头。
  我不知道季云申这个优等生懂不懂我的胡言乱语,我只是尽可能的把自己的一切说得糟糕一点,父亲的公司并不失败,年年利润客观,妈妈是出名的设计师,要她做的旗袍必须提前一年预约。我只是不想云申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突然觉得家庭富裕是罪过,甚至父母恩爱都是错,我害怕季云申嫌弃我,是的。是嫌弃。
  哪怕口袋里装满了银行卡和钱,也会去吃寒酸的食堂餐,只是因为那样才和季云申走得近。我把牛肉块夹到他的餐盘里,假装自己不喜欢吃。我送他精致好看的衣衫,都小心翼翼剪掉那些会让他难为情的数字标签。他也以为我是个落难的公主,我们可怜巴巴认真且勤俭的过着贫困的大学生活。每周看一次五块钱的校园电影,那时候天使艾米丽正流行,我指着天空上一团团的兔子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分离,我就去法国。”
  谁也不知道我会一语成谶,潮湿炎热的老电影院里,我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我是野蛮自由的射手座,季云申是保守居家的金牛座,星座书上说——射手和金牛不会有好结果。
  我抽了抽鼻子掰着手指头笑:“家明,你看,我当初就爱得那么卑微。装成可怜巴巴的小女生,用勇气和贫穷赢得了一个少年的心。多么卑劣。”
  宋家明递给我纸巾,他知道我在哭:“这样挺好的啊,怎么就分开了呢?”
  因为,因为别人都说我们会分开。

04.别人都说,我们会分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真实的自己,小晴说你的LV包不要可以给我。我怒瞪她,小晴叹了一口气说:“你看,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你的LV不是A货,化妆品贵死人,给他买的衣服是他几个月的生活费。苏锦织,男人最容不得欺骗。”我“哎”了一声,只得过一日是一日了。
  小晴搭着我的肩膀:“现在这个社会,有些男的巴不得找个有钱人家的女朋友,可以少奋斗五年。可是咱们的主席大人季云申肯定不是这种人。锦织,回头是岸,你们没有结果的。季云申的自尊心,足够摧毁你们的爱情。”
  正当我为爱情焦头烂额之际,妈妈突然打来了电话。我照旧嘻嘻哈哈撒娇,她却在那头沉默。我觉得不对劲:“妈,出了什么事?”她支吾了许久,才说道:“我和你爸爸打算离婚。”
  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大嚷:“离婚?!七老八十了你们离个P的婚啊。”我妈苦笑一声:“没办法,相处久了自然矛盾就出来了。”我突然明白了,不是她的问题,不然语气不会这么无奈。我立刻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几十年了别说什么性格不合之类的话,鬼都不会信。是不是爸出了什么问题?”她又是一阵沉默。
  我低吼道:“妈!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听得到妈妈在抽泣,追问了好久,她才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老爸的公司新来了个实习生,年轻貌美性格活泼,每天跟在 我老爸屁股后面端茶倒水,一来二去老爸就很关照她了。
  我打断她:“妈,会不会是个误会。你知道爸为人很随和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妈妈还是在欺骗自己。
  她苦笑两声,沙哑地说道:“公司里的员工告诉我的,而且不止一个人看到他们……他们在车上接吻。”我听得火冒三丈:“爸他怎么说的?”妈妈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没提过。不过那女孩打来过两次电话找他,打的是家里的座机。”我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小三儿竟然嚣张到这份上。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妈妈却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我立刻冲到爸爸的公司,哪知道员工们说他出去吃饭了。我坐在他的办公室了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敢乱问别人,只是心情黯淡地站在窗边发呆。一辆熟悉的车开入了我的视线,门开了,走下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似乎气冲冲的,爸爸也飞快打开车门追了上去……他拉住了她的手。我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爸爸没有走进来,却是那女孩亭亭而入。我翘着二郎腿双手环胸坐在沙发上,脚不停地抖动着。她瞬间失神,下一秒就猜出了我是谁,转身就要走。我冷哼一声:“站住。”她停下来背对着我。
  “你最好离开我爸,否则没你好果子吃!而且——你别想得到一分钱。”我走到他面前,没有关上的办公室门,外面一个个看似认真的员工们每个都尖着耳朵在偷听。她不动声色关上门,对我嫣然一笑:“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个婊子!我心里怒骂,却还是和颜悦色:“那你是哪个部门的?竟敢随便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少在这里给我装!刚才你一脸装×的从我爸车上下来,我全都看到了!”我气急攻心,一个大耳光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巨响,我可没手软。
  寂静的空气里,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气声,很显然我低估了这个小妞,她甚至都没去摸摸肿起来的脸蛋,很显然早已料到有今天了。她真的很美,肌肤胜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完蛋了。那是爸爸喜欢的类型,是我妈二十年前的模子。想到了委曲求全被逼离婚的妈妈,我火冒三丈,抓着桌上的烟灰缸砸过去!她头一偏躲开了,烟灰缸砸在墙上又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多圈,可是还是没有碎掉。质量真TMD好!
  “我爸爸那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你勾引他。他怎么会和我妈妈离婚?”我气得快要哭出来了,嘶哑的声音如破裂的锦缎脆弱不堪,“你知不知道,他的公司是两口子多么辛苦才打拼来的?!想坐收渔翁之利,除非我死了! ”
  爸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我一脸煞白。我泪流满面地跳上桌子指着他们:“死老头子!妈妈当年不顾一家反对和你结婚,甚至都没有去巴黎学服装设计!她把未来全都赌给了你!你有没有良心?!你TM找一个妈妈那么相似的人到底为了什么?!”我尖叫着拉开窗户,一脚踩在窗边大吼,“如果你敢用我的性命担保你和妈妈离婚是因为感情不和了?!好,你们离!但是你若敢和这个女人结婚,我会在你婚礼那天死在你们面前!”
  爸像个木头杵在原地,彻底傻了。我从小到大和他最亲,小时候一家三口窝在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过的什么日子!可是我们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一切都好起来的时 候,这个家却不完整了?!
  他满头大汗,却又不敢靠近我,只是不停的说:“锦织,你下来……乖。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妈妈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也不会离婚的。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我恨恨地盯着那女人:“听到没有!我爸妈不会离婚的,少做梦了!”
  她站在那里,捂着肚子淡淡看了我爸一眼,一脸冷静:“没用了,我怀孕了。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都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不管你爸爸是否与我结婚,他都不会对我们母子俩坐视不管。如果真有胆用你的性命博,我不会拉你。但是我知道。你不敢。”
  我毛骨悚然,爸也彻底傻了,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贱人——”我冲过去就要厮打她,爸死死抱住我对着她低吼:“别说了!还不快出去!”我爸还是护着她,甚至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往事历历在目,这十八年的快乐生活,我不想被毁掉!在爸怀里我哭得岔气,死命挣扎,毫不客气地踢打着他,我边打边哭:“妈妈怎么办?我怎么办?爸,我恨死你了……”
这些狗血的剧情仿佛三流电视剧,黯淡的下午,阴霾的天空,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荆棘。
  季云申说晚上姐姐要来看他,想带我一起去,顺便见见家长的意思。我面容憔悴被折腾得有气无力,却还是敷片面膜打起精神和云申来到了咖啡店。
  推开门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正低头翻阅着时尚杂志,我有些紧张,云申捏捏我的手把我拉了过去。
  “姐。这是锦织。”她抬头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这是我姐,季云雪。”云申的话还未说完,一抹冷笑浮上我的脸颊,我抓着桌上的咖啡杯就朝她泼去。她大惊着往后仰,我嘴角扬了扬:“空的。”真够笨的,自己的杯子都不知道是空还是满。回头换了一声:“两杯卡布奇诺,谢谢。”季云申再 笨也看得出我与他姐姐之间的暗涌,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用舌尖舔了舔咖啡的泡沫,一字一顿道:“季云申,真是巧啊。你姐姐就是我爸爸的小情人,书名第三者,俗称二奶,别号小三儿。”我残忍地看着季云雪的脸一红一白不敢正视云申的眼睛。
  许久许久,云申才颤抖着问道:“姐……真的吗?”
  季云雪修长的手指涂满了丹蔻,此刻却惶恐地揪着桌布瑟瑟发抖。这个下午还那么强势那么冷静的女人此刻却已崩溃,我突然意识到季云申对于他,就像我爸对于我,都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战胜它。
  我站起来俯下身躯一脸轻蔑地看着她:“我是云申的女朋友,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呢?姐姐?还是阿姨或者后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涨满了潮水,睫毛仿佛受了惊吓的。我不敢看季云申,我知道这些话足够摧毁一个伟大的姐姐在他心中的高尚形象,可是我必须说!我不能让自己的爸爸别人抢走!我必须捍卫我的家!
季云申好像很冷,他挨着我的身体一直在不停不停地颤抖,仿佛这是寒冬腊月他被人剥得不着寸缕。
  季云雪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她直直看着我声音带着凄厉:“你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我捂着脸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从指缝溢了出来,我一巴掌扇过去,却被云申牢牢抓住了手腕。他悲伤地望着我,轻轻摇头,我知道他想说:锦织,不要,不要打我姐姐。
  我收回手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然后扯下桌布摔得叮当响,咖啡溅了我们一身。
  我彻底疯了,死死盯着季云申的眼睛:“真好……真TMD的好。咱们不用结婚也是亲戚了,因为你姐的肚子里怀了你的侄子,我的弟弟或者妹妹。”我从没有这么失控过,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得吞噬这可恶的一切,包括季云申。我把怒意牵扯在他身上,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欺骗,我恨他是季云雪的弟弟,恨他们装模作样艰难 的生活才让这个女人铤而走险打我爸的主意……我恨这该死的一切!!!
  季云申红着眼圈,任我发疯,可是我知道他的痛并不会比我少,比我轻。服务员惊恐地看着发疯的我不敢上来阻止,我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地如此之大却只觉得昏天暗地,我寻不着摸不到也看不见……回家的路,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痛得我肝肠寸断。
  三天后,季云申疲惫的打电话给我,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姐姐的孩子没有了。他说着说着竟然在那头哭了起来,他说:“锦织,我对不起你。”
  你看,全世界的人都维护着季云雪。我爸,季云申,我曾经以为最爱我的人,却都维护着她来折腾我。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季云申怎样艰难地哀求季云雪放过我们一家人,他威逼利诱权衡利弊让她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没道德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会唾弃她鄙视她。季云雪唯一的弱点就是这个相依为命的弟弟,我捏着季云申这张王牌杀得她措手不及。
晚上,我偷偷跟着爸来到了医院。原来,季云申发现姐姐从医院回来后不吃不喝,竟然在房间里割腕自杀。他没有办法,只得给我爸打电话。毕竟,这是他的亲姐姐。她除了我爸,谁也不想见。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阴谋,有没有人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也许这是一场爱情。”很久很久以后,季云雪才告诉了我这句话。
  走廊上,季云申双手插在头发里痛苦不堪,他的手上还有干涸的鲜血。我没有惊动他,直接推门进去。我的爸爸,竟然握着那个女人的手低低抽泣。我“啪”地关开灯,拖着我爸的手就要走。可是这个男人竟然跪在我面前:“锦织,这辈子是爸爸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啊……爸爸犯的错就让爸爸一人承担吧。我已经亏欠了一个女人,不能再亏欠另一个了。”我的亲爹,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跪在自己女儿面前! 让我情何以堪啊!
  我不忍再看,转过身去一把将花瓶砸在地上。百合的香气弥漫在病房里,沉闷的空气中只有我和父亲的哭泣声。我抹了一把眼泪冲了出去,季云申站在走廊上想要拉住我,我挥手就是一耳光。啪——那么响亮,扇碎了我和父亲的亲情,也扇碎了我和季云申的爱情。
  爸爸终于还是留在了她身边,母亲自动退出。有人敢用性命搏爱情,我却不敢用性命夺亲情,至少我还有妈妈。季云雪下了一招狠棋,我被活活将军。
05.让说,家明吻你了
  “季云雪和我父亲结婚了,婚礼十分冷清。没人来祝福这对老夫少妻,父亲的亲戚也一个都没去,季云雪这边只有云申一人。我并未幸灾乐祸,只是觉得漫长人生里老天惩罚他们的日子还长。在里昂的这些日子,我似乎一夜长大。家明,谢谢你。” 晨曦透过浓雾蔓延出来,我的故事又长又臭,狗血的龌龊。宋家明都安静地听着,沉默地给我递纸巾。我埋在他的臂弯,狠狠痛哭。
  我一夜未归,迎接我的是兰西太太了然于心的笑脸。老太太大概觉得我与家明的好事近了。兰西的子女都在巴黎,她曾在里昂读过大学认识了自己的初恋男友,几十年后她重新回到这里,每天早晨都装扮精致地去罗纳河散步,只是期望再一次遇到那个叫约翰的男孩。也许他早已搬走,也许他已经死去,可是兰西一点都不介意,依旧期冀着再一次的浪漫相遇。她说希望我留在法国,这栋房子将来会是我的。我也想过,也许过几年一切稳定下来后就把母亲接来法国。
  让给我带来了两个苹果,想要换一小戳茶叶,他想喝中国茶,以为这样就会有“内力”了。他凑到我耳边偷偷说:“安妮,昨晚我看到家明吻了你。你爱他吗?他好像很爱你。”这个鬼精灵,我问为什么。他咬咬下嘴唇:“因为他先吻了你额头,然后停顿了好久好久才轻轻碰了你的嘴角。你睡觉的时候,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你。”我刹那失神。让在离开的时候不忘忠告我:“我从男人的角度来看,家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安妮,你要珍惜。”
  好吧,八岁的“男人”。我没有反驳他。
  当我以为生活就这样平静了的时候,许久不曾联系的父亲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妈妈病了,乳腺癌。要我立刻回去。我觉得一切都像一场噩梦,当我以为醒了的时候,却发现还是不能自拔地陷在噩梦里。挂断电话,我突然发现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多么可怕,什么时候我竟然哭不出来了!
  我如一只沉默的兔子,独自咀嚼着尘世的艾草,苦不堪言。我再也没有要过父亲一分钱,而母亲已经够苦,在法国可以打工后就再没问她要过钱。医院这个词已经那么遥远,高烧39摄氏度我都可以硬生生挺过去。可是我忘了我脆弱的妈妈,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宋家明在上课,我没有与他告别,说再见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兰西太太拍拍我的背,亲吻我脸颊:“安妮,别担心。上帝会保佑你母亲的。”是的,上帝会保佑我母亲的。
苍白的病房里,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妈妈,她望着我笑,仿佛一切的悲剧都是别人家上演的故事,她从来都是个优雅的人,她甚至放不下身段求那个男人不要离开,这样累赘的笨。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医生说可以动手术,无性命之忧。父亲这些日子也消瘦了许多,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忙里忙外照顾着她。我呆呆站着,恍若隔世,我们一家人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
  季云雪约我见面,还是那家咖啡店。我看她神色憔悴,并没有因为夺走了我的父亲而幸福多少。况且,现在父亲一直陪伴着我生病的妈妈,想必好多天没有回去过了。我们相视一笑,笑得都很苦涩。我也成熟了许多,不再歇斯底里的哭闹。
  相对无言了好久,她才说:“你知不知道,你去法国的那天,云申骑着车追你,出了车祸……他的腿,每到阴天都会痛……我弟弟一直活得不快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锦织,对不起你和你妈妈的是我,不是季云申。”她红着眼圈,一说到季云申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淡淡一笑:“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毁了我的家,也毁了我和云申的爱情。我们所有人的毁灭成全了你和我父亲的幸福……季云雪,痛苦的日子还长。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她怔怔看着我,满脸苦笑。也是这样的狠话足够伤人了。
  我推门出去,正遇上云申。我们对视了几秒,沉默地走了出去。熙熙攘攘的街上车水马龙,这个繁华的都市仿佛海市蜃楼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他眼圈深陷,瘦骨嶙峋。他掏出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我伸出手去:“给我一支。”他一愣,还是递给了我。我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事到如今我还是学不会抽烟。每一次痛苦到几乎崩溃的时候,都会想起他说的话——如果你敢抽烟喝酒,我立马和你分手。
  我们仿佛许久未见的故人,平静地诉说着离别后的生活。没有痛不欲生,没有泪流满面,我们如此平静,平静得快要喘不过起来。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我知道自己若再待半秒一定会窒息而死。我掐灭烟头,站了起来:“我去医院看我妈了。再见。”
  他飞快站起来,愣愣看着我,然后眼圈突然红了。我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抓着他的手,哽咽道:“云申……再见。”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这样太TM痛苦了!我裹紧衣衫转身而去,把什么都抛在身后。我们都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再迈出那一步了。季云雪堵住了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不共戴天,殊途不可同归。
  我告诉自己:苏锦织,你千万不可回头。你不要变成索多玛的盐柱,一回头万劫不复。爱情,痛一痛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泪水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转过街角我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迈一步,只得蹲在街边失声痛哭。
  我像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哭得那么大声那么无助。
06.云深不知处
  校园摄影社团成员的摄影展放在在花坛边。细麻绳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风景 有人物,还有细微的花朵,薄雾的晨曦……季云申看到了一副很大很大的获奖黑白作品,名字叫做《我曾爱过世界上最英俊的侧脸》。是张获奖作品,一个男孩的侧脸逆着光,脸上还有稚气的绒毛,棱角分民眉清目秀。下面的两寸黑白照片上,摄影者苏锦织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少女独有的骄傲。
  翻滚的热浪,拥挤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了。他独自站在这个孤独的星球,突然想要落泪。脚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沉默地闭上了眼睛扬起了嘴角……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酒窝上,那么,那么地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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