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问就是喜欢。

发布时间:2022-04-06 07:40:40

  盘古街人声鼎沸,挤挤攘攘,唯独444号店铺门可罗雀。

  那是一家中式家具店,轻的老板戴着副耳机,优哉游哉地打着游戏,间或撸一撸团在他腿上呼呼大睡的那只黑猫。

  脚步声由远及近,被惊醒的黑猫不快地叫唤了一声,淡金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凶狠。

  男人终于舍得从电脑屏幕后抬起脸——他笑了笑,清亮的眸子弯成好看的弧度。

  “唔,现在不行。”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要等到午夜十二点之后,盘古街444号才算正式营业呢。”

  第 2 篇

  木 八 音

  消失的井泉童子

  “摇滚不死!Rock!”

  光线昏暗的酒吧里,聚光灯打在穿着机车服、化着烟熏妆的少女身上。在客人们迷茫的眼神中,她自顾自取下架子上的话筒,已经完全沉浸在颇有节奏感的音乐中:“后面的听众朋友,请举起你们的酒杯!接下来,我要唱一首原创歌曲……”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期待。

  毕竟,这是一家休闲酒吧,晚上过来喝酒聊天听音乐的客人们,疲惫了一天,并不想增加耳朵的负担。当舞台上第一个音符响起来时,有人就发出了嘘声……吧台后面正在调酒的男人手一颤,摔碎了一只子弹杯。

  “殷店长,你没事吧?”

  “没事。”男人抬头望着舞台,“谁找来的驻唱?不知道这儿是清吧?”

  店员们相互瞅望,没有人应答。

  激昂的重金属风前奏结束后,那个叫做顾念笙的驻唱歌手居然在舞台上唱起了一支水乡小调,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尽管那是一支很好听的曲子,但在这种氛围下……简直就像是在火锅里涮芝士蛋糕,在蒸锅上放冰淇淋,怎么看都很奇怪。

  她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舞台下客人们的骚动与质疑。

  殷店长沉默了几个数的时间,继而解开围裙,丢下手里的调酒杯,强硬地将摇滚少女从舞台上给拽了下来。常来的客人知道他是这里的店长,并不认为此举有不妥,即便他不这么做,估计也会有客人主动上去“救场”。

  他将搞砸演出的歌手一路“扭送”至酒吧门口,但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男人破开黑夜,带着她向走向长街深处。

  “放开我,快放开我!”顾念笙挣扎着,警觉地高声呵斥,“殷店长,你知不知道,这样是性骚扰,我可以告你的……还有,你还没给我结工资呢!”

  活了那么久,他头一回听到异性说出如此控诉,也头一回遇到糊成这样还好意思找他结工资的驻唱歌手。

  男人站在原地,缓缓点了根烟,示意自己要冷静一下。

  少女见他并没有想要冒犯自己的想法,这才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殷店长,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他吐出一个烟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仿古小二楼。

  尽管已是深夜,那家店门口的一盏灯笼,却仍然幽幽亮着。

  午夜十二点,是“今天”与“昨天”的分界线。

  也是盘古街444号两种截然不同景象交错的时刻。

  眼下,屋中所陈列的家具与摆件,全然没有一丝现代气息,让人无端产生出一种回到几千年前的错觉;而店里那位年纪轻轻的杜老板,青衣古着,长发束成一缕垂在脑后,俨然一副不合时宜的打扮。

  尽管他眼角眉梢带着点懒散和随性,却遮不去生意人眼中的机敏、伶俐。

  他招呼今夜而来的客人入席,将脸转向仍在一口接着一口抽烟的男人:“所以,你就因为这位小姐喊了声‘摇滚不死’,然后唱了段水乡小调,就把她拎我这儿来了?”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杜老板——她在我那儿一开嗓子,客人们的尾巴都吓出来……咳咳,总之,你就当我为来喝酒的客人讨个说法吧。”

  “殷黎,你当我这儿是‘问题人士’收容所么?”

  “难道不是吗?”

  殷店长名叫殷黎,尽管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却是杜老板的旧识。当年,正是他向刚来惑城的两人推荐了盘古街444号店面,说是牌号不吉利,前后换了几家店都落得关门大吉的下场,不少生意人对此避之不及,租金一降再降,依然无人问津。

  可杜卿不在乎这些,越是不吉利的地方,却容易打开通往长生林的“门”,他之前开过的几家铺子,不是4号就是44号,这回不仅不吉利,关键是还省钱……简直妙哇。

  于是,他二话没说就敲定了店面新址。

  殷黎开在巷子里的酒吧叫做“有家酒吧”,杜卿懒得多想,便给自己的店起名叫做“有家具店”,还觉得颇有深度;后来他才知道,像“有家”“有间”“有个”这样的字眼,早就在店名届烂大街了,粗略数一数,盘古街上少说也有十七八家。

  更要命的是,他把“有家具店”的简陋牌匾挂门口,简直像是“前方50米有公厕”一类的提示牌。

  被当做“问题人士”的顾小姐显然不满杜老板这样的说法:“我说了,我在舞台上唱的明明是自己新写的歌,重金属摇滚,可他偏说听到的是水乡小调……我有什么办法?有问题的是他啊!他幻听了!”

  殷黎不说话,只是抽烟。

  顾念笙看见脚边蹲着只黑猫,顿时来了兴致,伸手想摸,却被小兽露出的尖锐牙齿吓得缩回了手,吐着舌头,低声念一句“好凶”。

  “这家伙凶得很,别惹它。”

  “还没绝育吧?”

  “是、是啊!”

  “那可不行!对了,我哥是兽医,现在他店里正好有活动:三猫成团,绝育八折……杜老板,我把我哥宠物医院的电话留给你!”

  大概是害怕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会惹家里的猫主子炸毛,杜卿适时打住,转而去怂恿顾念笙再唱一遍那首新曲。有人捧场,摇滚少女立刻现场秀了一段,可听众脸上写满的凝重却令她感到困惑,中途便停了下来。

  听了殷黎和杜卿详细描述后,顾念笙才知道,尽管自己的眼神、表情、肢体动作都很摇滚范,但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一曲水乡小调。

  那并不是她想唱的歌。

  甚至,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歌。

  “等等,我换首歌!”

  “还是那首小调。”

  “怎么会!我、我再换一首,我唱首你们熟悉的流行歌……”

  “嗯,还是一样的。”

  “我唱首儿歌!儿歌总不会还……”

  顾念笙接连换了七八首歌,但只要一张嘴,唱出来的,还是那首小调。

  杜卿暗自整理了歌词,大致意思是: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要如约而来,千年、万年,切莫要失信……

  “我以后不会……再也不能唱歌了吧?”顾念笙红着眼睛,一脸不甘,“难道说,我的歌手生涯,到这里就已经要结束了吗?”

  “压根就没开始过吧?”

  殷黎小声吐糟,随即掐灭了手里的烟屁股,询问杜老板怎么看。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就属木和人最为接近,有时候,人遗忘的记忆,木头却能记住。”杜卿望向今晚的客人,“顾小姐这种状况,不像是遭了厄难,倒像是……被和她有缘的木头唤醒了很久以前的记忆;如果这症状是今天才出现的,那么,那块木头应该在殷黎你的店里才对。”

  黑猫灵巧地跃上殷黎大腿,用前爪对着他的西装裤口袋挠了又挠,沉沉地说了句,别藏着了,拿出来吧。

  “嘿,老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进门时就发现了——你身上,有木头的味道。”

  顾念笙的脸上迅速飘过“什么情况”“猫居然说话了”“你们没人觉得不对吗”“为啥都这么淡定”的惊愕表情,最后,她决定闭嘴,假装猫说话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她今天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已经没有力气一件一件弄明白了。

  殷黎有些不甘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递到杜卿手中,道出实情:他今天带顾念笙来444号家具店,并非是一时兴起,只因他曾经听过那支水乡小调,重温旧梦后不免唏嘘。

  “桐木,做工上乘,虽然年代久远,但卖不出什么钱。”很快,杜卿就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判定了那只盒子的价值,“不过,这么小的盒子,放不了收拾,也摆不来物件,是做什么用途的?”

  殷黎所有所思:“是用来存放声音的。”

  存放声音的……木盒?

  杜卿皱起眉,面对这两个关键词,他只能联想到一样东西——八音盒。但八音盒之所以能发出声音,是因为盒子里放置有金属机芯,通过外在发条或者摇把产生带动机芯的动力,才能“演奏”歌曲。

  木头做的八音盒并不少见,但这么小一只木八音、又没有外置发条和摇把……

  杜卿掂了掂手中木盒的分量,摇头说不可能。

  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他打开盒盖,谁料桐木盒子中立刻咿咿呀呀的女子歌声,轻柔又空灵,与顾念笙唱的那首小调一模一样,婉转的曲调萦绕在整间屋子中,竟有一丝凄楚。

  摇滚少女惴惴不安地听着那支曲子,几秒种后,竟跟着一起哼唱起来。

  一曲结束,她边挠头边感慨:“真是奇怪了,这旋律和歌词怎么像是储存在我脑袋里一样?张口就能唱出来,可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首歌啊……”

  杜卿也将目光移到殷黎的身上,期待能够得到新的线索。

  “这是几百年前在南边水城传唱的小调,你没听过,也不奇怪。”有着一双细长桃花眼的男人摸出口袋里的烟盒,点燃了进店后的第三支烟,“哦,对了,留存在盒子里的,是一位歌女的声音。”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顾念笙百思不得其解。

  “那位歌女,是你的前世。”杜卿直言,“是她在呼唤你。”

  “我的……前世……”

  “是啊。”着一袭青衫的男人笑的如同三月春风,而在他露出这种笑容后,往往就意味着要开始忽悠人了,“顾小姐,你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前世都经历过什么吗?只要一点小小的报酬,我们就能……”

  顾念笙有些犹豫,晕染开的烟熏妆令她看起来像一只正在苦恼的熊猫。

  殷黎打断杜老板谈单:“在决定回去之前,要不要先听我说个故事?”

  杜卿往煮茶的小炉子里添了几块木头,冲他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那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了。

  在那座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都靠吃井水度日。

  城中水井奇多,几乎是每几户人家就共用一口水井,有些富贵人家,甚至还会在院子里打“私井”,只许自家人打水吃水。而每一口井中,都住着一位守护的神明,他们生来便有神通,能在暗中净化水源,保持井水澄澈、无害。

  百姓们称呼勤勤恳恳的井中神明为“井泉童子”。

  为了让整年守护水井的井泉童子得到休息,在每年腊月的最后一天,百姓们会存上三五日的用水,然后将井口封住,直到过完新年,才会重新开井。每年的封井期,便是井泉童子在凡尘现身的日子;等到开井后,他就会重新遁入黑暗,直到下一个封井期再出现。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等到一口井彻底干涸,井泉童子便会永远离开,但这并不是悲伤的事,听城中的老人们说,那些离开水井的神明并没有消失,他们不过是完成了各自人间的工作,重新回到天上当神仙去了。

  但是,城最东面那口井里的井泉童子,却犯下了不可饶如的罪孽:他,上了沉在井底的一具骸骨。骸骨上缠着怨气,他却不愿用神通将骸骨除去,任由它在井底三年。在那三年里,靠井的几户人家吃的用的,都是被污染的水,有人生病,有人疯癫,有人失智……可百姓只当是城东风水不好,从没有想过问题出在井里。

  故事说至这里,顾念笙再也忍不住了。

  她问,为什么会有人爱上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在那三年前,城中最负盛名的歌女被所爱之人背弃,一时郁结,投井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殷黎的样子并不像是在说谎,“骸骨上缠着歌女生前的怨气,每当夜深无人之际,便会反反复复吟唱歌女生前最爱的那支小调——井泉童子大概是个音乐发烧友吧,反正在井里也没什么事做,每天都听同一支曲子,就迷恋上了会唱歌的骸骨。”

  她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

  杜老板咂咂嘴,假装自己似乎、仿佛、好像也能够完全理解。

  客人有些失落:“没想到,我的前世,竟然落得这样的结局……”

  人为什么要谈恋爱,是歌不好听,还是乐器不好玩?

  “那个年代的女子,或许本就很难善终,生前被爱人所负,死后却能得挚友,倒也不算枉来人间一趟。”杜卿安慰她,“在井泉童子迷恋骸骨的时候,骸骨,也一定深深依赖着井里的那位神明吧?”

  “是啊。”殷黎吸了几口烟,继续说着自己知晓的故事,“但井泉童子只能在每年的封井期现身,每次见面,他都会叮嘱骸骨,让它唱歌时小心些,千万别被周围的住户发现——如果骸骨被人从井中打捞上来,入土为安,便再也不能唱歌了。”

  “后来呢,骸骨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故事啊……”

  男人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也许,是他懒得再说,也许,是他也不知道结局,也许,他本来就打算说一半,剩下的一半,需要付费聆听。

  和殷黎相识多年,杜卿很快会意那家伙是在给自己留生意,转而挂着张笑脸去问客人:“顾小姐,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是遵守和井泉童子的约定,不让任何人发现井底的东西,还是为了吃井水的百姓们,故意说出骸骨就是灾厄源头这件事?”

  顾念笙摇摇头,连着说了好几遍“我不知道”。

  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说:“杜老板,我想,回到前世去看一看……”

  顾念笙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晕过去的。

  只记得,她是跟着三个男人走进了一座森林。对,三个男人,有个穿黑衣服的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在店里的,但他对她要去做的事,却完全不意外,好似全程都没有缺席——顾念笙想不明白,又不好意思多问。

  黑衣男人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一只衣柜,然后森林便出现了。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在一棵干枯掉的死树前驻足,那位似有神通的杜老板对着枯树念念叨叨了几句,那棵树便像是慢镜头回放一般,恢复了活着时的生机。

  杜老板说,树上的果实里,存着她前世的记忆。

  下一刻,她就被那棵树拖扯进树干的裂缝中,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景物,便开始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直到跌入漫无边际的黑暗、跌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周围的空间狭小且阴暗,散发着草腥味的水,很快没过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彻底清醒过来。绝望之际,耳边传来杜卿的声音:“顾小姐请别担心,你只是回到了前世的身体里而已,不管你在这里经历过什么,对现世生活都没有任何影响——顺便一说,你在那口井里。”

  那声音直击她的内心,像是某种感应,又像是一种千里传音。

  顾念笙之前见识过长生林里的异样,即便觉察到此刻传声术的非比寻常,却也只觉得内心十分平静,甚至还有点儿……想哭。

  “井里?那我现在岂不是一具骸骨?”她问,“骸骨也有记忆?”

  “它对世间有怨念。”杜卿解释说,“你应该感谢自己眼下是一具骸骨,毕竟,骨头不用在水里呼吸。”

  “说的也对,而且,我今天烟熏妆的睫毛膏不防水……”

  杜卿没说话,不知是气的,还是气的。

  顾念笙隐约听见444号的时空里发生了些许骚动,殷店长大概是在和另一个男人争执着什么,几秒种后,杜卿才继续和她搭话,却只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三个六”,之后便彻底中断了联络。

  摇滚少女想了很久也没明白“三个六”是什么意思。

  密码?提示?又或者,是在夸她很勇敢,很淡定,很牛叉?然而,井水中缓缓浮现出的白色影子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企图尖叫,可惜企图并未得逞,她看清楚了那个白影:是个穿着古代衣装的男人,白衣长发,有着不似人类的美貌。

  顾念笙想,这一定就是守护这口井的神明——井泉童子了。

  神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河传来,既温柔,又迷离。

  “马上就要‘开井’了,开井后,我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下一年的‘封井’期才会再出现,你,会想念我吗?”

  她在神明清亮的眼眸中,看清了前世的模样:森白且光洁。

  是啊,歌女已经死在井里很久了,尸体腐烂过后,才留下了骨头,可井泉童子并不在意这些。他舒展身姿,轻盈地靠近那具骸骨,说分别在即,能不能请它再唱一遍那支歌?在日日夜夜的寂寞与空虚中,那支小调,是他唯一的寄托。

  顾念笙愣住了,忽然想起木八音里留存的旋律。

  她想将那支歌唱出来,然后,就真的听见了歌声:那是从骨头里发出的歌声,它怀着万般柔情,轻声在唱,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要如约而来,千年、万年,切莫要失信……

  男人微微闭着眼睛,沉醉其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井外响起不合时宜的爆竹声响。

  压在井沿上的大石头被人缓缓挪开,男女老少的欢呼声灌入井中,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句“开井啦”之类的叫嚷;杜老板的声音也夹杂其中,他好像对她说了“五六七八九十”和“炸”之类奇怪的话,像是在数炮仗。

  而井泉童子却带着对来年的期待,他的身躯变作点点细碎的白光,像是漂浮在井水中的银箔碎屑,最终,无迹可寻。

  等等,再等等啊……

  顾念笙很想与那个刚刚见面就面临分别的男人说些什么,质问也好,安慰也好,给他一个许诺,或是将他骂醒,怎样都好,但她眼下不过是一堆骨头,除了重复吟唱那首记忆中的小调外,发不出其他声音。

  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遇到那只木八音后,就只能唱出一支旋律了——歌女的骸骨是在刻意让她回忆起,那时离别的无助与无奈。

  之后,顾念笙终于知道了故事的后半段……

  那天,是东面几户人家开井的大日子。

  大清早,男男女女便围着井口开始焚烧香火,送走守护水井的神明。开井后的第一桶井水有着特殊的意义,顾不上正月里井水冰冷刺骨,姑娘们将白皙的双手伸进水桶中洗濯,祈祷着神明保佑,新的一年丰衣足食,风调雨顺。

  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好似新的一年,再也不会有任何灾厄。

  就在众人结束仪式,打算各自取水回家时,井下却传来了女子幽怨又婉转的歌声,轻轻柔柔,黏黏腻腻,像是猫儿的爪子在心头抓挠,揉得人肝肠寸断: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要如约而来,千年、万年,切莫要失信……

  “你们有没有听见女人歌声?好像是从井里传上来的!”

  “我听见了!井下有人!救人,快下井救人啊!”

  “谁家男人水性好,快过来,井底有东西……”

  人们挤挤攘攘围拢在井沿周围,向下张望,可惜井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敢耽搁。他们寻了土法子将井水抽干,又让水性好的男人在腰间绑了绳子下到井底,这才捞出一具骸骨,只是……骸骨左手,缺了一截小指骨。

  白骨出井,便再没有了那怪异的歌声。

  城中百姓这才想起三年前失踪的那位歌女——有人说,听过她唱过那首小调,那个声音确确实实是属于歌女的。又因歌女生前乐善好施,是个善人,他们便将捞上来的骸骨葬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还立了个小小的坟冢……

  没有人知道,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不远处的山丘上,有一只灰狐狸始终在探着脑袋在凝视着他们,它想走近,却又怕被人类驱赶。见骸骨入土,在发出几声尖细的悲鸣后,灰狐狸终于跑开了。

  顾念笙回到444号家具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杜卿。

  她的心里堵着许多的问题:为什么会有一只灰狐狸出现在那段记忆中?为什么骸骨唱的水乡小调会留存在一只木八音里?歌女的手指为什么会断?骸骨离开了水井,井泉童子该多么难过啊,他的结局会怎样呢?

  人啊,大抵都是这样,当一个好奇心被满足后,又会衍生出更多的好奇心,恨不能花上几天几天,替故事里的主角过完一生……

  所以,电视里的连续剧才能拍几百集。

  然而,此时的杜老板正忙着另一桩生意,只见他守着案几上自己赢来的算筹,顺手甩出几张木片做成的卡牌,对面前的殷黎和莫换说:“三个皮蛋带一对七,有人要么?”

  午夜过后,盘古街444号里的时空便会发生些许错乱:手机、电脑、电视机……但凡能想到的一切用来消遣的物品都会消失,只能自己想办法消磨时间。杜卿闲着无事就做了副木片扑克,正巧今天殷黎在,必须来一场紧张刺激的三人斗地主。

  顾念笙一拍脑门,终于明白了“三个六”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盯着殷黎的脸看,后者很快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对她解释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可不是井泉童子的转世啊——为了打捞骸骨,周围的住户们抽干了井水,那口井再也没有出过水,井泉童子也消失了;他因玩忽职守,并没有被天庭所接纳,不得不滞留于人间,最后消失了。”

  那本来就是数量众多、法力低微的神明,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至于那只木八音……好吧,我承认,里面是有‘机芯’的。”殷黎卖了个关子,“就看杜老板有没有本事解开了。”

  杜卿欣然应战,再度拿起那只木八音。

  确定其中有暗层后,他开始寻找桐木盒子边角的榫卯结构——那是古时候木匠在制作家具时常用的一种结构方式,在构件上用不同的凹凸部位相结合,从而让木料紧密相连。

  心思玲珑、手艺顶好的木匠师傅,可以完全不用粘合剂制作出一样牢固无比的家具,杜卿虽然没有那样的手艺,但和木头打交道久了,多少能看出些榫卯的端倪。

  几分钟后,他便寻到了盒子上的暗榫,将小小的木八音拆卸成好几个部分,随着最后一块木料脱离主体,一截雪白的女人指骨滚落在众人眼前……歌女的那截指骨,便是这只木八音的“机芯”了。

  意识到那是人骨后,摇滚少女吓得连连退后几步。

  但心中的疑惑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她指着那截骨头问:“它、它怎么不唱歌了?杜老板,是不是你把木八音弄坏了,它就不唱歌了?拜托!那是我前世……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啊,你就这么把它毁了?我不管,你赔我一个!”

  拆成这样,复原起来,估计会要了自己老命吧?杜卿装没有听见,缓缓转过身抓过桌上的木片扑克,继续征战:“三分。”

  莫换低着头,无视了客人的咆哮:“不叫。”

  殷黎默默点了根烟:“你的牌打得太烂了……”

  顾念笙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三个逃避责任的大男人,一二三,有机会一定要让她的兽医哥哥上门服务,正好有三只,还能打八折。

  被胡搅蛮缠的少女说得心生愧疚,杜老板没有再提报酬的事。

  倒是旧识殷黎说,顾小姐的账,可以记在他那里。

  杜卿故意点破:“这笔买卖我可算是亏大了!人类的寿命最多百年,百年之后,我和莫换就能收获养料;可谁知道你这老妖怪能活到什么时候?你的长生树,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砍喔……”

  殷店长哈哈大笑,好看的眼睛弯成一条缝,摇了摇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尾巴。

  莫换收拾好案几上散落的木片扑克,淡金色的眸子瞥向他:“把完整的故事告诉我们吧——我知道,你在那个女人面前故意隐瞒了不少事。”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当年,歌女在投井之前,哭着唱了一遍那首小调。”殷黎又想去摸烟,但烟盒里已经空空如也,他哼了一嗓子,“她的听众,只有一只小狐狸。”

  男人的尾巴耸了下来。

  “歌女投井时,我去拉扯过她,却不小心咬断了她的一截小指骨。那时我修为浅,又不能变幻为人,吓得远远逃开,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香消玉殒;我因自责,每天深夜都去井口边徘徊,久而久之,就知道了很多事。”

  “骸骨只知井中有井泉童子,却不知井外,还有一只听它唱歌的灰狐狸。”

  “后来,我碰到个手艺不错的木匠,请他做了这只小盒子,专门存放歌女的指骨,一直随身带在身边。我之前从没想到过,居然能在有生之年遇到她的转世,顾念笙在舞台上一开口,我就知道是她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也被我感动到了?”

  杜卿将桌上已经点清楚的算筹摆法到殷黎眼皮底下,说他一共输了六百四。

  当顾念笙再度在有家酒吧时,殷黎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没穿机车服,也没化烟熏妆,而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还背着把木吉他。

  少女将长发挽到耳后,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歌单递给他检查:“殷店长,我今晚唱这几首歌,你看可以吗?不好意思啊,之前那次其实我没有通过试唱,是偷偷顶替原本那位驻唱擅自跑来表演的,好像,吓到了不少客人……我今天是来试唱的,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见都是节奏舒缓的英文老歌,殷黎点点头,将歌单还了回去。

  “以后,你晚上有空就过来唱歌吧,我会付工资的。”

  “诶?可以吗!”少女流露出欣喜的神色,继而又低下头笑笑,“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挺喜欢摇滚乐……”

  “其实也有客人喜欢摇滚乐,我会考虑,以后每个季度抽一天……”殷黎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将香烟从嘴里夹出来,“披头士,滚石和蝎子,枪炮与玫瑰,我都买过唱片,也收藏过几张黑胶。”

  没人规定,老妖怪就不能是音乐发烧友。

  他甚至还跑去看过现场……当然,这话不能随便乱说,毕竟,他才“三十”不到。

  顾念笙像是找到同类一般,张开手就抱住了面前的男人,兴奋道:“哇,殷店长是同道中人啊,拜托,一定要让我唱,一定……”

  “喂,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以告你性骚扰!”

  “啊,抱歉,太激动了就……”

  甩掉了身边的大麻烦,殷黎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顾念笙:“对了,这是杜老板托我拿给你的赔偿……”

  “什么?”

  “木八音。”

  “里面有人骨头吗?”

  “当然没有。”殷黎笑笑,“那截指骨我当做私人藏品了,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想到那是几百年前的人骨,我还是有点……”顾念笙眼中腾起一丝犹豫,重新将目光聚焦到手里的木八音上,“也不知杜老板会在里面放什么曲子,是那支水乡小调吗?我原本还担心再听不到了呢!”

  尽管那旋律,早已记在心里了……

  殷黎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是木八音里是什么曲子:“听说,是杜老板花了大价钱特别定制的机芯,你就原谅他吧……对了,过几天叫他们来给你捧场好了。”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顾念笙摇起木八音背后那支打磨光洁的手柄,给机芯上好动力,忐忑地等待盒子发出声音。

  那始料未及的欢快曲调,却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是欢乐斗地主的背景音乐。

  - 02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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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烟二(微博:@狐扯的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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