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怪不得有人发脾气
日寇侵华,来势汹汹。1937年底,中国南京、上海相继沦陷于鬼子铁蹄之下,乘胜追击的华东日军兵锋直指蚌埠,企图增强攻势,尽快与华北同伙会师。由寺内寿一统率的华北日军,也异想天开,准备集中主力于鲁南,与由浦口、滁县北上的日军南北呼应,攻取徐州,打通津浦线,并击破我在陇海线的兵团,然后与华中战区松井石根统率的日军南北并进,会师武汉。为了实现这一企图,1938年初,日军板垣、矶谷两师团筹划向鲁南发动大规模攻势。矶谷师团所部山下一郎大佐提出反对意见,他指出:日军进展太快,占地太广,一时消化不了,暂时应停止攻势,稳固战果。山下的建议受到了将领们的一致非难,那些被战火烧得头脑肿大的家伙们嘲笑山下是“胆小鬼”、“懦夫”、“不配做天皇的武士”。而山下则说他们:“不识他人,狂妄地自我陶醉。”
日军第10师团矶谷廉介师团长却不这样认为。山下是他的爱将,1931年入满洲之后,参加了松花江流域作战以及吉林省内的讨伐作战,1937年8月山下随第10师团自日本本土登陆大沽于天津集结,后参加了泊头、德县、商河、济南等作战。他是个心机奸滑的家伙,偏执进取而不狭隘,大学里就读的是历史专业,非军事学校毕业,不足三十岁就佩戴大佐军衔,这在整个皇军队伍里都是凤毛麟角。山下脑子里常常会冒出一些背经离道的想法,有时还真给矶谷打开了某种思路。
矶谷把山下叫到自己办公室,让他说说自己的想法。山下说:“我大日本皇军向中国全面开战以来,所向披靡,但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分散。目前中国政府已经集结大量军队准备与我决战,阻挡我军前进。虽然我军土气旺盛,势力锐强,可面对上十倍兵力的支那军,到底有多少胜算?”
矶谷赞同地点点头,说:“山下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中国有句古话叫损敌一千自伤八百,我们要做有益的进攻,不做无谓的牺牲。我们不仅要踏平中国的土地,还要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天皇陛下每一名优秀士兵都是值得骄傲和尊重的,我们绝不能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
矶谷看着笔挺站在自己跟前的山下说:“山下君,军部多数人的意见是,要对中国实行速战速决,这也是高层的战略。”
山下有点着急地说:“将军,军部如果真的决定这么做,将是非常无知和冒险的。我们可……”
矶谷抬手打断了山下,说:“我们没有能力改变军部的决策,我现在倒想听听你对时局的看法。”
山下挺直了一下身子,说:“驻守徐州一线的国民党军队,约有40万人,最高指挥官是中国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我们可以调集的就近兵力,第五及其他师团加起来约13万,可短时间内聚集不起那么多军队,近期顶多也就5万人,若我们一味进攻,国民党军队实施分割包围,势必将有去无回,血本无亏。”
矶谷说:“这些情况,军部不是没有考虑,所以打算先对台儿庄方向进行试探性的进攻。”末了,矶谷问说:“山下君,你对我师团的作战方案有什么建议吗?”
山下说:“中国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我想组织一支侦察小队到鲁南苏北去摸摸情况,也许对我们以后的战事有帮助。”
矶谷说:“好,我同意。只是区区小事,何劳你亲自出马,你身边的西村精明能干,让他去就行啦。”山下说:“我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情,还是自己承担为好。”
矶谷欠了欠身子说:“好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侦察小队不必深入得太远,毕竟那是敌人的防区,相当危险。我希望你能平安地回到我身边,为圣战继续效力。”
滇军开拔后,蒋介石召60军军长卢汉到南京,说:“现在英、美、法几个大国决不会让日本独占中国;我们只要打一下,国际联盟既要出来干涉,你们不必多顾虑。六十军的补充问题不大,你可去同何应钦商量一下。”
何应钦则说:“我们的战事不会打好久,现在国际联盟就要开会,日本不会再增兵,你们用不着多打算。”
在当时,日军占领了平津,日海军陆战队进攻上海,我守军全线溃退,南京已呈动摇状态,国民党政府忙于西迁武汉。卢汉明白老蒋这是故作轻松,日寇入侵中国风卷残云势如破竹,中国军连续溃退,兵败如山倒,还说什么用不着多打算,分明是自欺欺人。他回到60军临时军部,召集几位师长说:“形势严峻,必须做好应战准备,以我英勇之气阻止日寇的铁蹄。”
昆明大街,“云南省妇女战地服务团”招女兵上前线,消息传出,一下子就涌来数百报名者。但是首期服务团名额限制,很多人被拒之门外,收的不收,去的要去,吵吵嚷嚷。其中一名昆华女中的学生,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为什么会这样?格是前方不需要任何支持啦?多一人不多一份力量吗?”
“大家回去吧,我们的人已经招够啦,以后还有机会。”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扯着嗓子说。
但是那些没录取的人还是围在那里,她们好像是等待着开特等大奖一样,眼巴巴地望着,渴望着拿到个巨大无比的金元宝,即便好运气落不到自己头上,也要得到点参与中的快感。
里边的不肯散去,圈子外面又新来着人,大家喳喳地议论着,低声地嘟哝着,人越来越多,“人墙”越来越厚,四个围在里边招录的人完事脱不开身子,烦得直想骂娘,可面对的都是女子,大多数还是女学生,不敢爆粗口。在说了几十遍“让一让”的话仍不见动静后,那名军官实在忍不住了,推了刚才那名学生一下,她立马就火了,一巴掌还过去,说:“为什么打我?有本事打鬼子去,在这儿逞什么能?”
那名军官懒得纠缠,转身不理睬。女生得寸进尺说:“我们学校下一届的在校生被录取了,我年龄比她大,凭哪样不要我?”
另一个招录的人说:“猪八戒照镜子,你不看看自己,个子小,瘦得像个蚂蚱似的,你要上前线,日本人见了还不笑死喽,说我中华无人,小黄毛丫头都当兵上战场了。”
女学生怒不可遏,对着人家就是一拳,她的力气太小了,打个男人就像鹅毛落在大象身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围着的那些妇女们,开始伸张“正义”抱不平了,愤然地指责招录的人,那几个男人急得脖子冒青筋又毫无办法,暗叫着晦气,心说那句牙齿缝和舌头一样熟悉的俗语就这么被修正啦,以后应当改称作:当兵的遇上学生娃——有理说不清。
在场的这位军官名叫高树荫,那名嚷嚷得最凶的学生叫吴晴晴。两人此时都想不到他们以后会并肩在锋火前线,而且还会一起经历生与死、血与火的重重考验!
在长沙呆了没几天,184师直属营就被撵着朝北方走。弟兄们几乎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们中有新奇、有兴奋,没人想得到,直属营与鬼子的第一次碰撞,已经迫逼眼前。
张冲师长判断,国军挡不住鬼子的进攻,东洋人迟早要打到武汉,而下步最大的战场可能是在鲁南,他安排直属营提前赶往苏皖方向,在徐州东南30约公里处的一个小镇待命,那里两面环山,僻远安静,利于隐匿,倘若战火漫延的话,滇军肯定要赶往徐州方向,而自己提前摆了东西在那儿,就给将来的买卖付了定金,怎么也亏损不了。
直属营的弟兄们于是又驱动11号车轮行进。滇军兵士,走路不在话下,在老家哪天不是三坎五坡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可眼下行得远啊,地域又不同,走着走着就下起了雪,弟兄们冻得一个个猴子似的,缩头缩脚缩身子,打喷嚏时出来一半就缩回去了,生怕这样一惊动把脑壳摔丢掉,平白生病的已有十多个了。
确切地说,这几天大家是让副营长逼着走。刘文化要大家每天准时起床,准时行军,说必须按规矩来,军人要有军人的作风;晚上不准进老百姓家里住,说那样会扰民。为这档子事,娄营长和他吵过好几架了,我们再慢也能够在师长指定的时间到达,你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哪是部队的指挥官,就是针头线脑的娘们儿。可碍于师长的面子,刘文化又初来乍到,需要调和关系,才强忍住没发大脾气。
因为如此,刘文化也得罪了好多人,特别是老兵油子,有些偏不买他的账。其中有两个尤其突出,一个是一连连长孙宾其,一个是一连二班的班长王麦子,都是难伺候的主儿。
这天太阳升起不久,直属营就开进一座山里,顺着山脚的小路前行。由于路在背阴的一面,山那边浅雪点点,顶上阳光照着的地方贼亮贼亮,耀眼刺目。山路这边寸草不生,当然它本来是有草的,那些枯草早被积雪压得直不起腰,没被覆盖的也蔫塌在土里,晃眼瞧不见。倒是大大小小裸露着的岩石,峥狞着面目,像是故意和寒冷较劲,又像饥饿的兽群,等待着扑向可能的食物。
一连走在最前面,没风,战士们感觉寒凉直透身子骨,有的边走边跺脚,有的哆哆嗦嗦着上下牙齿吱吱打架。王麦子脸都冻青了,骂了句娘,说:“咋个这么冷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跟在后边的六子说:“是啊,我的脖子都给冻僵啦。”王麦子转身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格是鹦鹉托生的,就这么爱接嘴?”六子不服气,说:“本来就冷嘛。”王麦子顺手一枪托,说:“你个新兵蛋子,叫你顶撞老子。”
队伍就停下来了,大家东倒西歪地站着,有人悄悄地扯六子的衣角,示意他闭嘴,王麦子是不能随便惹的。六子没想到行程那么远,前边已经走了个多月了,还有多少路谁也没弄明白,他和连队多数新兵一样,都是第一次离家长途跋涉,他们以前在家乡,最多那天也就十几里路,这次出来开初是觉得稀奇,然后是累,走路走得脚都抬不动,晚上倒下就睡过去。他对那些老兵宿营时的骂骂咧咧感到不理解,对他们第二天起来照旧健步如飞感到纳闷,每日从天亮走到天黑,吃住潦草,到底哪来的力气这样坚持?他在越来越冷的天气中麻木了,对王麦子的教训充耳不闻。
娄开顺不想跟新营副磨叽,他让刘文化带前队,和一连为伍,那里有好几个刺头,会让他学乖点儿。娄开顺跟着三连压后,他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晃,悠然自得。
这时部队前头的一二十个人都干眨眼不说话,图的瞧个热闹。刘文化跑了过来,问发生什么事,六子左手捂着屁股,怯怯地说:“他打我。”
“为什么打人?”刘文化问。
“这小子该打。”王麦子趾高气扬。
“他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说了句天冷。”
在远离战场的内地,这样空寂的环境,几百人的队伍鱼贯行进,没有紧张激情,没有欢快热闹,没有和风温暖,只有枯冷的山,像凝结了一样的空气,怪不得有人发脾气,怪不得人群中没人劝解,都是想来点儿调味的佐料。
自然谁也料想不到这里会出现敌人。直属营的武器有的捆在马背,有的拴在行礼背包上,弟兄们都像去串亲戚那样散漫着,他们压根就没有迎战的准备!
刘文化瞪着王麦子正要训他,连长孙宾其赶上来了,阴声怪气地说:“打了就打了,算啦,走啦,格是站着就不冷啊?”
队伍继续行进。熊二蛮是一连的班副,前不久才得知弟弟也在直属营,哥弟相认,流了半天的泪水。弟弟在三连,他因为哥哥在军营里吃粮,还寄钱回去,就约了村里的五个人,一同报名当了兵。熊二蛮在刘文化到直属营的第二天,就认出了他,是老家邻村的少爷。他好多年没见过刘文化了,瞧样子,少爷还是那么胖墩墩的,比原先稍微白了点,若穿上绸衫,戴顶瓜皮帽子,活脱脱一个老爷的翻版。于是,他便去相认,要求把弟弟调到自己班里,好有个照料。哪知道少爷死活不同意,说让他独立生活,磨练自己,不然难有出息。
熊二蛮气恼着,不便发作,只好退了出来。
六子隔会儿,就和熊二蛮说话,问这问那,他问熊二蛮说:“为哪样你要叫二蛮,你弟弟叫五蛮呢?”
熊二蛮回答说,他母亲生了六个孩子,老大老三才生下几个月就生病丢了,他是老二,所以乳名叫二蛮儿。当兵的弟弟是老五,叫五蛮儿。熊二蛮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低,好像怕被别人听到似的,他告诫六子,打仗的时候机灵点,跟在他后边,不要急着往前冲,不要乱窜,等经历几次,知道怎样躲子弹躲炮弹,才可以自己行事。
刘文化不让熊二蛮兄弟俩在一个班排,是有原因的。刘文化老家方圆几里的范围内,相邻二个半村子的田地都是他家的,熊二蛮家本来有一亩多地,五亩田。六年前,熊二蛮家的老四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就把靠近刘文化村子这边的田卖给刘家,同时成了刘家的佃户,田还是熊家种,主人换了名字,熊家每年交租给刘家。后来熊家老四还是没保住命,熊二蛮当了兵。于是熊家就剩下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最小的是女孩儿。刘文化知道战场无情,中国军队在前线和日本人拼命,士兵像潮水卷禾苗般成片成片地倒下,他兄弟俩不在一个连上,万一哪个出事了,还有另一个可能保命,给熊家留颗种子。
正想着,就见迎面来了支十多人的队伍,刘文化站到一边给他们腾路。那伙人走得匆匆,不言不语,大概因滇军队伍里其他人都穿着灰军装,只有刘文化一人是绿色的中央军打扮,在擦肩而过时,好几个人折回头来对他望上一眼。这时太阳照到对面缓山的半坡了,刘文化考虑午饭的问题,按照地图上的标志,还有个多小时,他们才能走出大山,恐怕得到外面找个村子造饭了,看这山野几乎没有像样的树,难找到可用的柴禾。地下又硬又冻,就不能让队伍停下,停下就感觉肚子饥饿,大家还会更觉得冷,情绪差,行走着好点儿。他走在一连里稍前的位置,隔段时间跳出来,看看行军情况,脑子不能随时想事。
刚才走过去的那伙人,着中央军服装,有两个是校官服,其他都是兵。他琢磨这些人干什么去,战地在北方,他们为什么往南走呢?而且,他们穿着的军装有点臃肿的样子,当然天冷穿得多,本无可厚非,但他们始终没那么自然。
又走了三四分钟后,刘文化还是想着这件事,身边簌簌的脚步声让他的脑子变得清醒,他回忆起那伙人的装备,兵们的行头打扮,有点超出寻常。
刘文化赶紧出列,跑回后队向娄开顺报告:“营长,你格有看到刚才那伙人?十分可疑。”
娄开顺爱理不理:“说什么胡话?人家擦肩而过,我长着眼睛,咋个没看到啊?和你穿一样皮的,可疑那样呀?”
刘文化说:“营长,你注意到没有?他们个个都背着冲锋枪,腰间突出,恐怕会有猫腻。”
娄开顺说:“刘营副,你别疑神疑鬼的。这儿离战场远着呢,你觉得他们是敌人吗?谁是敌人?鬼子,可能吗?”
刘文化咕哝了句什么,说:“特殊时期,万事皆有可能,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好。”
娄开顺依然那不人不鬼的语气:“得。刘营副,你想找点事做是吧?三连长,带上你全连人,返回去问问刚才那伙人是做哪样的?”
问个信儿,就需要一连人马?三连长也是多年战场上滚打出来的,估摸有状况,赶紧地全体向后转,后队改前队,跑步走。刘文化看过娄开顺一眼,跟在了三连后边。
三连才折去几分钟,娄开顺发神经,叫其他人全体停住,原地休息。孙宾其奇怪地问:“营长,队伍走得好好的,为什么叫停呢?格是刘营副不在,你故意让大家歇工喘口气?”
娄开顺皱眉说:“你的意思,我怕那个刘营副,他在时就不敢发号施令啦?直属营哪个是营长?你格有搞清楚,伙计?”
“不是不是。”孙宾其嬉皮笑脸,说:“直属营当然你是营长。不过我琢磨,大家走着身子热乎,停下来不很冷吗?你发这个命令,实在想不出是何道理。”
娄开顺吹了下鼻子,教导说:“军人,要有灵敏的嗅觉和清晰的思维,刚才过去的那伙国军,难道没有点问题?刘营副一个娃娃,都已经察觉到了,你从军十几年,全然不知,真是白跟我混了!”
孙宾其心想,营长你当初还不是没察觉,现在却冒充多么老道,嘴上却说:“营长,对方只有十几个人,我们一个连去招呼,就真是出状况,他们应付得了,你有哪样担心的。”
娄开顺望了眼远处,说:“三连的多数是新兵,没实战经验。若真遇上敌人,怕要吃亏。我们把家乡子弟带出来,哪敢有点闪失。”
孙宾其正要拌嘴,枪声骤响。娄营长“妈也”一声,立即叫道:“快快,给我往回跑,抢生意啦。”这边还没说完,突然发觉不对,连忙改口:“一连从山上走,二连上对面山坡,赶紧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