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爸爸像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问起我的近况,生活中的大小细节被他问个遍之后,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犹豫。
“其实没啥大事,但是你哥说应该让你知道。”
“你好严肃。”我在电话这头开着他的玩笑。
爸爸并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你妈啊,前一阵突然觉得头晕,半夜里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说房子在转,喊着‘要从床上掉下去了’,接着上吐下泻,一晚没睡。第二天一早我带她拍了脑CT,医生说脑部没什么问题,可能是脑供血不足,开了些舒缓脑血管的药,一天天在好转。”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慌了手脚,“我这就去火车站买票,等着我……”
“不用,你先听我说,”爸爸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你刚做完腰椎的手术,不能坐火车来回折腾。真没什么大事,要不信,我让你妈接电话。”
过了一会儿,妈妈略带疲惫的声音传过来:“我确实好了,你听你爸的,老老实实躺在家里别动,要把身体养好了……”
等到我反复答应他们会躺在家里养病、不去探望后,妈妈才放心地挂上了电话,
—确实有那么一刻,自私地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回去,但蓦地想起,似乎家里有什么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以他们将事情的严重性形容得最小化的方式。
于是决定回家。
2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我一样,在心灵的最深处,总有某些特殊的情感久久驻扎着,沉重,庞大,苦涩,甜蜜……掺杂着不可言说的百般复杂的成分在里面,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人生阅历的不断增加,渐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烙下了“任何人不得入内”的禁地标志,从此杜绝他人也包括自己踏进一步。
这样说来似乎有些矫情。
可是—我对妈妈,似乎便是这样的一种感情。
幼时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其他伙伴们非常聪明地回答着“都喜欢”,唯有我一脸认真地说,当然是爸爸。
爸爸会给我零花钱,从来不对我生气,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带给我一堆好吃的零食,去商场买我喜欢的衣服和饰品,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带着我在田野里跑,妈妈生气要揍我的时候会去阻拦,骑着自行车载我在坑坑洼洼的归家小路上玩大撒把游戏……
印象里,似乎跟妈妈的战争从小学燃烧到大学时离开家乡,甚至包括我嫁为人妻之前,依然火药味十足。
妈妈喜欢唠叨,一句话说上几十遍仍然不觉厌烦,性子急又执拗。小学时便领教了她的这份功力,因为没打扫房间她可以追我到学校,在同学和老师面前,抓着我的耳朵回家。
记忆中和妈妈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交笔友非常盛行的初中,我因为在某杂志发表了文章,收到批量的读者来信。我沉迷在交笔友的兴奋中不能自拔,母亲却私下里请了传达室的负责人吃饭,把寄给我的信全部烧掉。然后等我参加完中考,才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哎哟,你的来信两大箱子啊,我烧了三个多小时才烧完”。
我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于是选择了绝食,任谁劝都不理,除非妈妈向我正式认错。第三天,哥哥拖我下楼吃饭,说妈妈已经让他代她向我道歉,我不依不饶、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质问是不是这样。在得到肯定回答后,胜利地结束了这次的正面交锋。
上了大学后,我同她有过更为激烈的争吵。那时的我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爱情,整日里跟一个街头小混混在一起惹是生非,被彻底激怒的她和爸爸进行了强烈的反对和干扰,挂断电话、经济封锁,甚至对我软禁,威胁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依然没有退让妥协,每天在家里摔摔打打,漠然地晃来晃去,任凭她苦口婆心地坐在我面前,或者抱着枕头在房间里哭。那是我们的关系最为紧张、恶劣的一年,发展到后来,我们几乎连话也很少讲。
一年后我和小混混的爱情无疾而终,她得知后只说,一年来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我听了后故意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回到房间后,却因为她的这一句话躲在被子里哭。有谁可以做到每一件事情都是以不伤害我为前提?有谁会介意我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有谁会真的想要我过得很好?有谁会真的为了我未来的生活质量而夜夜失眠焦躁不安?
经历了这件事,我们的关系逐渐开始缓和。
3 到家时已是下午一点。虽然再三叮嘱不用准备午饭,但进了家门,我还是看到了满满一桌的饭菜。妈妈一边给我盛饭,一边抱怨我不该这么耍性子。而我的眼泪似乎在一路上流完了,只是笑,静静地看着她。
妈妈没有瘦,却是病态的虚胖,精神还算好,我隐隐有些放心。吃过饭,我跟着她进了房间,只是一个侧身,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接着“啊”的一声,我看到她因为痛苦而紧紧闭上的眼睛迅即滑出的眼泪,那是一向要强、执拗的她面对自身无能为力的疾病时所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慌。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缓解、分担她的痛苦,只好紧紧攥着她的手,眼泪也跟着往下掉。大概过了六七秒,她慢慢松开手说:“晕劲儿过去了。”
果然没有爸妈说的情况那么好。在反复确认脑部CT显示正常就不是大问题并开了新的药方后,陪了她两天的时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又再度匆匆回京。
一路上还是很想流泪。
回来后看到网易的母亲节专题,简单的文字,看得我惭愧不已。按照上面的说法,之于我—
如果坐上开往北戴河的动车,再打下车,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就可以看到在院子里侍弄花花草草的你。
如果坐晚上七点那班到吉林的特快列车,晚上九点多我就可以看到在客厅里因为肥皂剧感动得不停抹眼泪的你。
如果坐每隔半小时便发一次车的大巴,四个小时后我就可以看到埋怨结婚这么久爸爸从来不曾帮忙做饭的你。
—249公里,北京到家乡的距离,可是我有着太多不能回去的理由—直到这次你生病。
我是多么想要否认这一点,但似乎就是这样,妈妈,我想我,并不够爱你。
妈妈。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你的病情已经好转。我是多么感激你,可以这么快地渐渐恢复。
妈妈,你一定不知道,我很怀念与你和爸爸住在一起的日子,那是迫于生计而忙碌的成年后的我,永不可能奢求倒流的时光。如果那时的我可以懂得,同你们一起居住的时光只是那么短暂的十几年;如果我不是在进入社会后吃过太多的苦头历经艰辛后才彻底知晓家和你们对我的重要,我是多么想,想要做一个乖小孩。
妈妈,我深知时光永不能倒流。但请你在之后的时间里,和爸爸一起保持身体健康,这便是你们所给予我的最为厚重的爱—
我想要足够足够足够足够多地好好爱你们。
就像你们足够足够足够足够多地这般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