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走在家乡县城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我都会在想象中遇见父亲,遇见他奔跑着,与我擦肩而过,我用目光追上去,我的目光避开那些急速旋转的车轮,越过大街上攒动的人头,追上父亲身边呼啸而过的风,追上父亲身后飞扬的尘土以及父亲呼出的团团白气,可是——我追不上奔跑的父亲。
那年冬天,五十岁的父亲在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像风一样奔跑,他后来告诉我:“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在跑。”
那年冬天,母亲生病住院,连续的打针让母亲的手背肿胀起来,打针的时候很难找到血管,好不容易找到了,针打着打着皮肤就肿了。医生说,打完针需要先冷敷一下,让父亲去买袋装的冰块,到卖雪糕的地方去买就行,要快!于是父亲跑出医院,来到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上,那是腊月,夏天五步一个冰柜机十步一个冷饮店的盛状早就绝景了,小县城的冬天还不流行坐在悠闲的小店里吹着暖气吃冷饮,所以,父亲跑过了大半条街,问遍了沿街的小店铺和大超市,依然一无所获。
父亲越来越着急,额头上涔涔不尽的汗水汇进脸颊的沟壑,终于,在车站附近的一个超市里,父亲找到了一个装满雪糕、冰激凌的冰柜,没有袋装的冰块,只有雪糕。父亲不知道这些雪糕好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他高兴的是他终于买到了可以给母亲敷手的雪糕,他需要的只是一只密封良好的冰块或者雪糕。
举着一只雪糕,父亲开始向医院奔跑。医生说,要快!父亲沿着马路的一侧快步跑起来,汗水濡湿的棉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敞开了,脚下的棉鞋也气喘吁吁地张开了嘴,父亲头顶冒着腾腾的热气,他像一列火车穿越小县城繁华的大街!在路人层层叠叠诧异的目光里,在他们嘈嘈切切的笑声和猜测里,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父亲在一路狂奔。我坚信那个时候,五十岁的父亲就像一列火车在穿越荒野。
此后,这列火车常常隆隆地从我心头开过,在深夜漆黑幽深的隧洞里迎面开来,在隆冬寒冷空旷的野外呼啸而去。
雪糕敷在母亲手背上的时候依然是硬邦邦的,慢慢地,雪糕在母亲手背上,在暖气充足的病房里融化成水,这只坚硬的雪糕在包装袋里变得柔软无骨,寒意敛尽,依然滴水未漏。
不久,母亲出院,疲惫不堪的父亲长舒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吃雪糕,起初我无法想象父亲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是怎样举着一只雪糕毫无顾忌地奔跑,在我艰难的想象里,父亲那一蓬花白的头发像从秋天的田野上吹过来的一簇枯草,在小城蓝丝绸一样没有一丝褶皱的晴空下飞舞,那么刺目,那么哀伤……
然而父亲只能选择奔跑,他的一生只能选择奔跑。父亲一路奔跑着,左肩扛着犁铧、田野、四季,右肩扛着妻子、儿女、生活。在父亲奔波劳碌的一生里,父亲从不躲避那些带着问号的目光,那些无聊的非议,那些隐约的笑声甚至不无恶意的质疑,父亲仿佛只是无声地奔跑着,跑在寒冷的前面,把冬天关在家门外,踏平一路的荆棘,把一条用苦涩的汗水浇灌的花香四溢的道路留给我们这些孩子。
在我的想象里,我无数次在家乡县城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遇见父亲。我多想追上他,接过他手中的那只雪糕,替他奔跑。我知道,我永远追不上他,如今,我只能在父亲的身后远远地、慢慢地跑,父亲的身影渐浅渐淡,已逐渐隐入日落后的群岚。我知道,在我身后,春天会慢慢地追上来,阳光会一路追赶着我,我的身影,也会慢慢地变长,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