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斯·安德森是好莱坞不多见的充满强烈个人风格的一位导演。虽然他的机动性远不如科恩兄弟,自我沉醉迷幻度不比大卫·林奇,想象力如论如何超不过鬼才米歇尔·冈瑞,书呆子劲更是比不上前辈伍迪·艾伦老头子,但这位1996年正式出道的德克萨斯导演在好莱坞硬是拼出了自己的一块天空,响当当开山立派,成为好莱坞最具影响力的年轻导演之一。
如果按创作年代一部部的观看韦斯·安德森的作品,你会发现他其实都在讲同一个故事,人物会变,地点会改,情节也不尽相同,但其中总有一个不能割舍的问题家庭情节,一种人与人之间咫尺天涯的寂寞关系,一团怀旧的氛围和舒适安静的力量感。不论是《瓶装火箭》里想干一大票的三个大傻冒儿还是《青春年少》里老不正经与过分早熟的一对忘年档,或者《海海人生》里莫名其妙绑在一起上阵的父子兵,韦斯·安德森世界里的人物都是独特的,边缘化的,甚至童话式的。他们从不为生计发愁,也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物质追求,他们最大的敌人永远都是自己。这其中我最钟爱的两部是2001年的《天才一族》与2007年的《穿越大吉岭》。
“见怪不怪”是韦斯·安德森电影的一个显著特色。《天才一族》里RoyalTenenbaum45岁时突然与妻子Etheline分居住进酒店,丢下妻子独自抚养三个儿女。大儿子Chas是财务大亨,领养来的二女儿Margot是天才剧作家,三儿子Richie则是天才网球选手,17岁那年在冠军赛上突然弃赛,改作赛车手,连续三年夺冠。这一家人个个行事乖张,难用常理推断,却又能最终和谐共存。《穿越大吉岭》中三兄弟父亲去世后一年都没联络。大哥弗兰西斯严重车祸后,决定将兄弟三人召集到印度,坐大吉岭号列车穿越城镇,试图通过一次超凡脱俗的心灵之旅挽回逝去的亲情;除此之外行程更重要的任务是寻找失踪的母亲,带她回家。这三人一路上互不信任,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坦诚相对,彼此依赖不可分割。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家庭关系表面之下掩盖的原来竟是难以愈合的伤痛,还有四散弥漫渗透一切的寂寞。
韦斯·安德森从不解释他的人物为什么会被囿于生命的尴尬结点。RoyalTenenbaum的出走没有根源,印度之旅的终点三兄弟竭力寻找的母爱依然渺茫涣散。我们能看到的,是人物在生命各个阶段的一种原生状态,就好象《穿越大吉岭》中的生命火车,人群中有谁兀自叹气,又有谁坐在床上发呆,有谁爱着秘密的宠物,还有谁从一站奔向下一站,拥挤无停歇。
这样没有来龙去脉的人物和怪故事,最初吸引人的是其荒谬、不合情理,以及由此产生的幽默感。BillMurray饰演的半大老头和JasonSchwartzman的小年轻一同骑单车、跳绳、追求女老师;腰缠万贯的怀特曼兄弟拖着那些装潢精致编号列名的豪华LV旅行箱在贫穷的印度追赶目的地未知的火车;BenStiller饰演成日里穿着条纹运动装在色彩鲜艳老宅里处理商业事务的Chas,两个卷发儿子却偏偏要和他最痛恨的不负责任的父亲玩在一处。这些莫名其妙的偏执构成了韦斯·安德森喜剧的中心情节,将他的人物从初始的尴尬一点点推入更为荒谬的死角,直到矛盾冲突在最不合理最为奇怪的顶点爆发。放肆的笑过之后,立刻便是情绪的反面:独孤、迷惘、失落。
这类负面情绪追根究底,都源自于人物的渴望理解而不被理解,寻求亲密却又害怕伤害而终至疏离。人物的特立独行是日常生活中被夸大了的个性,逃避与沉默都来自于个性与成长自身的对抗。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韦斯·安德森的人物都是《青春年少》中麦克斯的延伸:爱的缺失、身份的错位,和永恒的青春期迷惘。
从处理手法上来看,韦斯·安德森的电影像极了村上春树的小说。所有难以捉摸无法刻画的情绪都通过人物的日常琐事及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生选择来描绘。除了《瓶装火箭》,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只有意外的状况;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只有背地里的暗自忧伤。他的电影画面大多鲜艳精致,反衬人物内心的荒凉沉重;被大量使用的平行推拉镜头或代表人物的慌乱情绪,或用以描绘异于常态的景象。而景象的非常态则常常是人物内心焦躁沮丧的映像,相对的,处于这些意外状况中的人,反而表面平静,语调沉稳,仿佛一切听天由命与我无干。人与景的对调构成了韦斯·安德森式荒谬的要素,越是包裹严密的掩饰内心,隔阂与寂寞就越严重,因理解缺失而来的苦痛也才越发真实。
由此而来的韦斯·安德森电影给人的是一种可去除一切自我防范的亲密无间的舒适感。也正如同村上春树的小说,观者在细密文字的游移中不知不觉便被那些飘渺而微妙的情绪俘获,透过表面的琐碎与冷静,终于窥视到的竟是极敏感脆弱的个体,极为滚烫原生态的情绪。那些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对抗与我们每个人在成长与生活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孤独与挫败是完全一致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电影有一种“疗伤”的功效,就如同《穿越大吉岭》中三兄弟所追求的心灵之旅,只有将这些负面的情绪释放出来,理解与共识才终于成为可能,我们也才终于能跨越爱的缺失,成长的悲苦,到达独立成熟的彼岸。
但哪怕身处彼岸,也并不代表问题拥有解决的方法。就好比《天才一族》家庭的谅解和谐,仅仅是承认彼此的伤害并获得原谅,疤痕依然存在,但人们选择遗忘,选择离开过去跨入未来。同样的心灵僭越也出现在《穿越大吉岭》的结尾:三兄弟抛弃历史包袱奔向未知;尽管母爱依然缺失,问题依旧尖锐。通过这样的安排,韦斯·安德森似乎在说,成长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但真正重要的并非妥协本身,而是由此而来的对痛苦与挫败的超越,是不为惨境所囿继续前进的勇气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