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阅读《水浒传》和《金瓶梅》对潘金莲的形貌描写,倒是很有意趣的艺术享受。《水浒传》第二十四回通过武松的眼见描写了其嫂——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春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第九回又通过吴月娘的眼写其姿色——
“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纤腰袅娜,檀口轻盈。玉貌娇娆,芳容窈窕。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实在是太美了,简直成了美的标本!作者采用比喻对仗等修辞画出了她的形容,这倒一般;精妙的是采用移用通感等方法写出了她的神采风流,这是创造性的文字(读《红楼梦》写黛玉之文字,我想到曹雪芹先生肯定从这里得到过启示)。应该说,《水》通过武松之眼写潘之美是不恰当的:一者武松是一介武夫,不好色,不会如此欣赏佳丽;二者这是他嫂嫂,而他对兄长特别尊敬,也不会如此细看。至于《金》,是女人看女人,而且是为了弄明丈夫怎么会迷上这个妇人,她究竟有多美?因此细看,想挑剌,她也会看,结果她一下子就被眼前这个美人征服了……两家写潘同处不少,而且《金》直接用了《水》的一些词句,不同之处是《水》加入了作者的欣和贬,而《金》只是写大娘的感受。在作者笔下,大娘吴月娘有贤良长者之度,要是换一个大娘(即如《红楼梦》中的王夫人),当然难免有妒骂之词了。
《金瓶梅》第九回中,潘金莲行拜见礼,作者通过潘金莲的眼一一勾勒了西门庆妻妾们的姿容——
大娘面如银盘,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二妾李娇儿肌肤丰肥;三妾孟玉楼长挑身材,爪子脸儿;四妾孙雪娥五短身材,轻盈体态……文简语约,然皆传神,然皆不及潘之风月多姿。《红楼梦》也是这样展开众丽的,通过林黛玉之眼写出了老太太和众位金钗,这实在是一种很精妙的写人方法。
《金瓶梅》的作者将潘的才艺多次展现,潘会弹琵琶,且能制曲作书,前明几回已写,第十三回又呈一曲《落梅风》,也有一二丽句,“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这时西门庆正在丽春院鬼混,众妻妾都在等他——这天是西的生日——而最急者是专宠的潘,这首小曲词也道出了她的真情,潘诚然是妻妾中最有容貌最有艺才的女人。作者将丽姿娇容、才艺情采、邪恶淫乱、粗野狠毒都赋予她,塑造出了文学史上一个闪光的邪恶美女!这是他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学长廊的巨大贡献。
西门庆的结拜弟兄,都是些鲜廉寡耻的狗肉之徒,他们总是跟着怂着西门庆玩娼妓,吃花酒,使钱买欢。作者形容这群走狗馋嘴相:“犹如蝗蚋一齐来,好似饿牢才打出,抢食……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为净盘将军。酒壶翻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控,珍羞百味顿时休……”
重读《金瓶梅》,留心文句,始悉潘与庞春梅狼猾为奸之况。始者,潘让西门庆把春梅收了房,于是百般抬举她,以结其心。后者潘私了小厮,被西门庆鞭打,梅为之掩过,为之辩“诬”。利害相交,党其侣也,而对于憨纯之秋菊,则共同凌侮之。潘是工于心计的恶女人,庞是昧于小利的忠实走狗,也是邪恶美女,两个邪恶之妇绞成了一绳,既捆淫夫,也捆一切敢于与她们作对的蠢蛋,如四妾孙雪娥之流。
对于李瓶儿与西门庆的苟且,尽管今天一些评论总是把责任主要归于西门庆,而当我再读了《金瓶梅》之后,我更认定主要责任还是在李本身。诚如大娘吴月娘所言骂的“母狗不翘尾,公狗不上背”(虽粗鲁,然何其形象),李的确是自己“翘”的尾。她几次向西暗示“奴恩有重报”,而且给西说出了办法,壮其胆(生怕色魔乏色胆,好笑)。西是好色之狂徒,自首次与李的酥胸“撞了个满怀”,见其“甚是白净”后,“不觉魂飞天外”(而且早此已对李“留心已久”),淫妇遇见淫棍,岂有不思苟合的!然而使这段孽合实现的还是李瓶儿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