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真正的北京人。爸爸是湖北人,媽妈是山西人。我们很少回老家,因为老家在农村,离车站机场都很远,回去一次,爸爸就得开一整天的车,十分麻烦。
但我很想很想回老家过年。记忆中只回去过一次,那是我刚上小学时的事了。那次我把我的小兔带去了,还跟它在奶奶家旁边的山坡上追跑。山坡旁有一条河,叫涢水河。在山坡上打滚时,总听到妈妈喊:“宝儿,看着点儿,小心掉下去!”这时,奶奶会用方言大声责备妈妈,然后扯着嗓子喊:“不啪(怕),蹦(甭)听你马(妈)的,尽滚哩,尽滚哩!”于是,我就真的当那条河不存在似的,一直滚到坡腰、坡底,直到岸边。把头往旁边一转,便看见波光粼粼的河面。
实在没法不将它刻入记忆。无法计数的点点斑斓侵占了所有视线,与跳动的生命一起闪耀,可如果用目光追随其中一个,便做不到了。若靠近了,听不到水的叮咚声,只能看到细小的波纹,如音符跃动起舞,将来自天空的阳光打碎成一条条晶莹的旋律。这些旋律渐渐向远方跑去,我只能用目光追逐,直到再追不到了,就望着那点点金光,不断地出现又消失,蜿蜒着远去。
视线稍微挪回一点儿,便一下子看到一层斑斓的石子躺在河床上,偶有一块“石子”突然跳起来游走——原来是一条伪装的石斑鱼。还有从石头缝里艰难钻出来的水草:那么清晰的绿色飘摇着,令人浮想联翩。河水的清澈并不使人感到凄冷或透心凉,反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虽无色无味,却能融化心灵——这是这条河才拥有的清澈。
我发着呆,几只鹭影掠过如镜的水面,划破夕阳与涟漪的缠绵。
后来就记不清了。好像和小兔一起颤抖着走过水面上没有扶手的木板桥;又好像在对岸摘了油菜花,还缠着爸爸抓了条石斑鱼……都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条涢水河。
也许是太想念爷爷奶奶了,也许是厌倦了城市的嘈杂,去年春节,已是一名初中生的我强烈要求回老家。
就像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硬拉着我,有一种记忆与我有了契约,我跟妈妈说要去涢水河。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说,你去吧,让爸陪你。
爸爸带着我。我心里有些烦,说,爸,我自己认得路,别的忘了,这里还是记得的。爸爸面无表情,只是叹口气说,不可能啊,过了六年了,即使记得也认不得这条路了。我心想,就你认得?
却发现,我真的认不得了。这是哪儿啊,河呢?我四下张望。
那儿啊,就底下那个。这不就是那个山坡吗?爸爸指了指。
又见——涢水河?我心头一紧。
没错。还是那个方向,河水都朝着那个遥远的光点流去,忽明忽灭。只是,我听见泡沫碰撞破裂的声音,好像还伴随着塑料的翻滚声。走近,一股扑鼻的臭气冲过来,河水颜色灰黑又墨绿。我的内心突然有种记忆被切断的感觉,我连忙寻找那光点、那波纹,和那散发着温暖的清澈。
找不到了。岸两边的垃圾替代了啄树枝的鹭、啄泥巴的燕,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水溅到宽大的石拱桥下。桥上一辆摩托车驶过,一串黑烟飘到河面上。记忆中破旧的渔船和对岸的油菜花变成了高楼大厦。我曾尽情打滚儿的草地山坡、奶奶曾经喊我的地方,如今已是工业泥沙堆,堆得跟山坡一般高。耳边喧嚣不断,我真的不认识了。
好陌生啊,我的心好痛。契约撕碎,思绪停滞。
那年代,再回不去了;那故乡、那宁静,人们对自然的敬爱,再也回不去了。
又见,再见。再见,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