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与柳色随笔

发布时间:2022-04-01 23:21:44

  《草色与柳色》不徐不疾,不温不火,如话家常,娓娓道来,感叹于作者敏锐的洞察力和独到的见解,一篇令人回味无穷的绝妙解析,值得细细品茗。

  草色淡绿,柳色深青。草色与柳色,同属草木之色,都是生命的色彩。唐代文章大家韩愈有句著名的诗,叫做“草色遥看近却无”。按照习惯和常识,观察事物理应是越近越清晰、越远越模糊。“草色”,早春二月的草色,即便是再淡,达到了人们所谓的“淡之极”,但它毕竟也是客观的存在,可在诗人的笔下,却怎么就成了“遥看近却无”呢?

  读大诗人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观山,横看是一条岭,侧看便为一座峰,而且,从远处、从近处、从高处、从低处,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山又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和姿态。世间万物,变与不变都是相对的。

  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知道,“遥看”近乎是一种平视,它视野开阔,所看到的是一个面。一千一百九十多年前,时任吏部侍郎的韩愈,走在京都长安的大街上,远远地望去,他看到的“草色”就应该是一个面,这个面是由小草露出地面的部分所形成的,它可以看做是草芽的集合体。

  细雨迷蒙,平铺似的眼光看过去,远处的小草仿佛连成了线、汇成了片,那点点滴滴、极淡极淡的草色,便演绎成了一抹生命的新绿。这种新生的淡绿色,淡雅稚嫩,新颖别致,极富吸引力。大好春光,新鲜的诱惑是难以拒绝的,大诗人一旦走近了它,遥看立马就变成了近观,平视也就成了俯视了。初春,刚刚露出头来的小草,像针尖、麦芒似的,极细、极小,那色彩犹如温润的玉石似的极浅、极淡。稀稀疏疏的草芽,空空落落的大地,低头看去,诗人先前所见到的那抹生命的新绿,仿佛一下子从眼前消遁了,甚至连小草也难觅了踪迹。

  充满神奇的大自然,一切都是这般的美妙。草色的从有到无,似乎就在诗人的从远到近的来去之间,而且这变化就发生在诗人的视线之下。小草,它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和风细雨里给人玩起了有趣的“捉迷藏”。远远看去,明明还是一片淡绿,可走近它却杳无音讯、渺无踪迹了。这或许正是“早春”草色的妙处,它妙就妙在给人以奇特的视觉感。

  曾有人拿它和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来比较,说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此,我却不以为然。“江流天地外”,江水无论如何的“流”,也不至于流到天地之外的,之所以这样说,这明显是受人们视野的限制。其实,“天地外”,不是别处,它就在作者的心中。“山色”模模糊糊、若有若无。“有”和“无”都是一种极限,这“中”字就在这两极之间。说白了,也是在诗人的想象之中。这内和外、有和无,都与诗人的观察角度无关,而是诗人心中的一种禅意,是一种自然山水的内化而已。

  如果分析开来,在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一诗中,“草色遥看近却无”原本是有背景的,它的背景便是该诗开头的那句“天街小雨润如酥”。“天街”据说是唐朝长安城的南大街——朱雀大街。这大街是诗人行走的路线,也是景物得以铺展的空间。“小雨”即细雨,风斜斜,雨细细,密密麻麻,丝丝缕缕。按照朱自清先生《春》一文中所说“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润如酥”,一个“润”字模拟出了“小雨”的质地,给人以光滑洁净之感。它不但状写了早春雨水的细腻与温润的特点,也为后面“草色”的描写做了极富情味的铺垫。“如酥”是作者的想象,“酥”是一种奶酪。在这里,它不单单是指早春“小雨”的形和色,也暗含着孕育和营养的意味,它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杜甫《春夜喜雨》中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我们常说“大地回春”,可“春”从何处而来?“春”,首先表现为一种“气”。春气萌动,阳气上升,阴气下降,暖湿之气流动,干冷之气退缩,这就形成了“春风”,春风在古诗中大多称为“东风”。古老的文化认为,“东方甲乙木”,“木”的最大特点便是生长。春寒料峭,阳气遇冷,液化为水,春风化雨,遂成为“春雨”。“二十四节气”中就有个“雨水”节气,它是紧跟在“立春”之后的。春乃阴阳易合,阴阳转换。大地的由寒变暖、由干变湿,生命才渐渐地绽放出那抹绿色,而色彩的由淡变浓、由浅加深,也是一个转变化合的过程。大诗人韩愈正是抓住了“早春”这一特定的时间,将春雨草色写得既形象而又灵动。

  草色的从无到有、从浅到深,要说本是自然界的一个变化过程,而诗人偏偏从观察的角度,把这一过程逆转,这不但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独具创新,赋予了“草色”以深刻的哲理和无穷的妙趣。在该诗中,对“早春”怀有热爱之情的韩愈,把这种细雨滋润下独特的“遥看近却无”的“草色”,盛赞为“最是一年春好处”。

  春是一年的开端,是新年伊始。春天是温暖的象征,春天代表着希望。“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这是我国现代散文家朱自清先生对春天的呐喊与呼唤。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宵一刻值万金。英国大诗人拜伦的一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表达了多少人对春天的盼望和希冀。

  古往今来,歌颂春天的比比皆是,但把“早春”看作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春景者,并不多见。在写眼前之景的时候,韩愈老先生虽然用墨不多,但他却抓住了人们不易觉察的早春草色,从“润如酥”的小雨的烘托,到正面写“遥看近却无”的奇妙,无不给人以新颖独特之感。然而说到“最”,没有比较则无鉴别。于是,诗人由草色又联想到了“柳色”,将早春的“草色”和晚春“柳色”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绝胜烟柳满皇都”,一个“绝”字,表现了诗人充满自信,它和前面的“最”字形成了呼应。“绝”是“断绝,无一处”,也就是“完完全全”的意思。“烟柳”即柳如烟,它是说长满碧绿的叶子远远望去茂盛得好像一片烟雾的柳树。不用说,这应该是指暮春或晚春的情景。“满”除了形势盛大之外,我想还有“拥挤、过分”之意。过犹不及,“烟柳”满眼的深青色,它哪里会有早春“草色遥看近却无”寻觅而不得的乐趣。

  “皇都”即皇城,此处大概是指长安,它和全诗首句中的“天街”相照应。“天街”是一个具体的环境,是诗人眼前的实景。它本身是开阔的,又有细雨将天地连接,一片草青青或者“没入”皆不见,都让人心胸放达,而“皇都”作为一座城,则是一个大致轮廓,是诗人的想象,是虚景,“烟柳满皇都”是作者用来衬托天街小雨中的“草色”的。

  从我们日常的生活经验来看,“物以稀为贵”、“赶早不赶晚”,诗人韩愈在他的一首《春雪》中写道:“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隆冬方尽,乍暖还寒,早春二月,猛然间看到两三点新绿,不禁会心头一惊,然后又喜上眉梢。回头想想,那又是“遥看”又是近观的举动,分明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这喜悦除了“见新”之外,很大程度上应该归于对春天长久的等待与期盼。

  如果单从草色与柳色来看,倒让我想起了宋人贺铸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此句可以说写尽了韩愈诗中所有的景物:草,柳,雨。但仔细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这三种景物都是暮春景色,它与韩愈诗中的早春的景色虽然景物都一样,但景物的特点则大相径庭。

  韩愈诗中的“遥看近却无”的草色,在贺铸的这首词里却变成了“烟草”。“草”前加“烟”,已变作了韩诗中的“烟柳”的替代物,而且是“一川”,也就是“整川、全川”的意思。作者写柳,则借风说絮。柳絮飘飞飞满城,“满城”与“满皇都”是何等的相似。韩诗中的“润如酥”的小雨在贺词中则变成了“梅子黄时雨”。“梅雨”又称“霉雨”,阴雨连绵,长久不见阳光,积雨霉烂了什物。可想而知,此时词人的心情该是何等的凄凉与难耐!

  最后,我想从诗人韩愈自身的情况谈一点看法。据说韩愈的这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写于公元八百二十三年,即唐穆宗庆历三年。这时候的作者已经五十六岁,距离他的“大限”仅剩一年。生死虽大事,但世事难料,人生无常。韩愈的一生是辉煌的一生,但也可以说是坎坷的一生。作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首,被人们誉为“文气八代之衰”。“文以载道”,文道合一,“惟陈言之务去”,他开创了一代之清风。政治上他敢于碰硬,因谏佛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一股正义之气可贯日月、可冲霄汉,一个“铁肩担道义”忠君爱国的封建知识分子的形象可以说顶天立地。

  古语云:人生七十古来稀。作者五十六岁也早已过了圣人所说的“知天命”的年龄,但从该诗中诗人所表现出的童心雅趣和精气神来看,他仿佛还是一个孩子。春早春晚,生命就在只争朝夕。读《进学解》“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读《师说》“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读他的治学名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们无不感到一代宗师对生命与大道的孜孜以求。爱春天,就是热爱生命,看草色柳色,就是珍惜生命。

  读《祭十二郎文》,我们知道韩愈从小“失怙”,是靠哥嫂的抚养才得以长大成人。所谓的“文章大家”,在人生的“早春”却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和打击。对于一个具有胸怀大志的人,人生的磨难似乎就是人生的营养。在人生的道路上,韩愈曾“三试不第”,三次博学鸿词而未入选,至少有两次是因为谏言而被指责或遭流放。他是在人生的冬天才迎来了事业的春天呀!对“早春”的歌颂与赞扬,寄予了诗人无限的身世和无尽的情感!

  从该诗的题目来看,这首诗是写给他的朋友张籍的。张籍有一首非常有名的《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张籍因为在兄弟辈中排行十八,人称“张十八”,又因时任水部员外郎,故有此称。水部,根据唐朝的官制“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制,水部应为“工部”的代称。“郎”是部的属官,“员外”有“定员外增置”之意。不过,唐代的“员外郎”已经在编制定员之内。一个“呈”字,既体现了封建士大夫交往间的矜持和郑重,也反映了作为朋友之间的优雅与尊敬。

  此诗原本共有两首,这是其一,其二为:“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这第二首诗,明显写到了“柳色”。作者先劝朋友不要以工作忙、身体不好为借口,也不要说年老了,再也没有从前的童心和志趣了。他希望朋友张籍走出来,不妨到江边看看柳色的深浅与否。可见,关于诗中的草色与柳色,作者并不是着意的对比,而是要通过写诗来表现自己热爱春天、热爱生活的美好情愫。

  草木本无心,风月不关情。无论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是“柳色如今深未深?”草色与柳色,都是春天的象征,都寄托了作者对春天对生活的热爱之情。试想,如果没有对春天的热爱,遥看“草色”也就罢了,又何必管它“近却无”呢?更不要说再与“烟柳”比较谁胜谁负了。这一“有”一“无”、一“最”一“绝”,不但体现了诗人的情趣,而且也展示了生活的理趣,真可谓是感人肺腑、发人深思。

  不必作过分的深究,第二首诗中的如今柳色“深”与“未深”,通过第一首的“草色”便可完全推知。“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作者笔下的绿柳,那一定像白居易的《柳枝词》中所描绘的那样,“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与金色软于丝”。草色与柳色,同属自然之色,都是生命的本色——绿色,在时间上一般应该是相匹配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是古人如李白、苏轼的浩叹,而文章大家韩愈的一首小诗却给了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启迪和美好的遐思。

  热爱生活,就从热爱大自然开始吧。“草长莺飞”,“两个黄鹂鸣翠柳”,并不只是停留于诗画之中。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它定会回到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啊,草色淡绿,柳色深青,这原本就是生命之色,也应该是生活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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