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风,一个诗人走来了。一匹青骢,一身戎装,腰下剑,手中刀。背后是逶迤的黄河,无垠的沙海,惨阳如血,狼烟似立。你像许许多多的士子一样,弃笔抄刀,渴望在边陲之地抒写理想和辉煌。许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不公使你震颤,许是“一将功成万古枯”的残酷逗引着你的剧痛,你最终又走进了玉门关,把黄沙留给了记忆,把冰雪留在了天山。你折一串杨柳,劝慰着将要西行的朋友,“西出阳关无故人”啊,那戈壁荒原,那朔风镝音,会教给你什么是孤独。于是,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黄土高原起伏的群山中,行走着你起伏的身影。
长安,大唐。未央宫前的柳色黄了又青,青了又黄,而长乐宫上的乌云却始终未散。你终于厌倦了都市,厌倦了大唐辉煌背景中的嘈杂与幻变。也许,早年西行时你曾经驻足敦煌,那里色彩繁复,纹饰夸张,而你却把目光凝结在了一尊佛像的唇角。在一片富丽之中,在流动的背景之上,你看到有一种静谧破动而出,像一粒种子,深埋在你的心间。于是,你走向蓝田,在终南山蓊郁的怀抱里,找到了灵魂可以舒张憩息的空山。
青灯明灭,佛卷暗黄。你抚孤松而徘徊,枕清泉而成眠。木鱼声声,涤洗尘世的芜杂;檀珠累累,历数人间的沧桑。你知道,从渴望功名到放弃功名,一个转身,并不华丽,却是最自然的选择。山岚雾霭,白石清泉,可以滋养旷世的诗画。桂花点点,站在花雨中的你,好像已遗世独立。鸟鸣隐隐,心的宁静融入了大自然的清明。一个“闲”字,几许无奈,几多得意;一座“空山”,由你笔底成形,渐次分明,空濛灵动,即若即离。
你读谢灵运,访陶渊明。在他们的词界意境中流连。你理解了陶潜“得意而忘言”的禅境,领悟到了自然动与静的禅机。佛理诗情,画趣琴韵,你展开自然的宣纸,用珠才玉情,挥动文化的巨笔,营造了一个人间中的空山,矗立起诗画双绝的高峰。
你,叫王维。你从大唐的背景中走过,但大唐没能挽留住你的脚步。你一脚跨入中国山水文化的长河,竟趟出了独步古今的蹊径。年年岁岁,大唐已经凝固成了敦煌壁上的飞天,乾陵无字碑下的石像,而你的黄河中每天都有夕阳落下,你的清泉依旧在白石上淙淙。你把自己流放在了大唐之外,你也无意把中国文化当作自己的背景,但中国文化却珍重地把你当作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你,就是王维。你当年折的杨柳枝还在灞桥边上,那上面的宿雨和晨露依旧晶莹,像滴滴纯净的泪水。那是不舍的泪水吗,还是你心痛难安的泪水?作为男儿,你哭的时候,一定会在无人的夜晚,独坐幽篁,弹琴长啸,把绝世的孤独之泪洒向低咽的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