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松叔爬到三楼,只轻轻的敲了两下门,见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便转身下楼了。当时,我正在阳台给女儿辅导语文,隐约中听到防盗门有些微弱的响声,于是赶紧过去,人影没了,只听到楼梯下轻缓的脚步声,节奏很慢,我忙换上鞋,迅速的追下楼。松叔的背影有些佝偻,步履蹒跚。“松叔、松叔,您慢着。”听到我的叫声,他回过头来,我看到他苍老的脸上又添几道皱纹,仿佛经过岁月的消磨,白霜袭上他的鬓角。
我知松叔此次是为修理床头柜而来的。几个月前,母亲就抱怨那只床头柜的门有些不合缝了,偶尔,即使关上了也觉得费劲,我说可能铰链出了问题,抑或木头变形了,以致它们“互不相让”。不过,我也不好意思再请松叔了,一来,他年岁大了,再说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呢?可松叔得知这只三十年前他打的床头柜依然在用,很是感动。此次,他来我家正是想看看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需要维修的地方?于是,我把他请进家里,让他就此诊断一下。
其实,松叔的经历也蛮坎坷的。五十年前,他和父亲一道从老家扬州来到南京,那时,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那是何等的风华正茂。对于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来说,他们颇有一番计划,可没人引路是不行的。为了谋生,父亲跟表大伯学做买卖,松叔则师从一位木匠师傅。当时,松叔特别好学,加上自身的摸索,木工技术掌握的很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物质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任何东西都要凭票供应,可对于吃百家饭的松叔来说,基本没有饿着过,因此,他也没有怎么吃过苦。
松叔的木工活做的极其细致,日子久了,在地方上也渐有一些名气。三十多年前,我家盖房时,他推掉了一切活计,来帮我家打门窗、刨椽子,结果一分工钱也没要。后来,父母看着不过意,将一根盖房时没有用掉的大梁送给他,松叔高兴的不得了。后来,他把那根长而圆的大梁剖开了,打了个饭桌和半截橱,余下的则为我打了只床头柜,我将其刷了层浑水漆,漂亮而牢固。待我结婚时,我把床头柜送给了母亲,再后来,我们经历了数次搬家,她一直带在身边,不曾舍弃。
父亲生前常说,松叔这人就是实在,就像打家具一样,钉是钉,卯是卯。即该用损头的地方,他决不会用钉子,他说用损头比钉子牢靠,就像传统庙宇大殿的支柱都是用损头构建的,千年不衰。七十年代末,年轻人结婚都爱追求87451式的家具,当时的松叔可忙了,木工活应接不暇,有的人见婚期逼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的给松叔送烟、送酒,或加倍给他工钱,要他跳单,可松叔硬是没有答应,他说失信于人,别人以后就不会相信你了,这是松叔的个性,也是他的做人准则,循规蹈矩,讲求诚信。
以前的木工活非常吃香,虽然人较辛苦,但也挣了不少银子,不过,他在儿子的教育上舍得投资,儿子是学工程机械的,由于松叔的大力支持,他学有所成,目前在一家国企担任技术骨干。谈到儿子,松叔的心里颇为自豪,有职业、有知识、有能力,不像自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流窜”了。可对自身来说,再热爱的职业,也有厌倦的时候。因此,他在四十八岁时曾萌生退意,可想想儿子还没成家,还有一大笔结婚费用需要筹措,于是,他又挺着腰板撑了三年。
松叔对我也不错,大专还没毕业就招呼我,“老大(家里长子)!你将来办大事时,我给你打家具噢,你别嫌土,可结实了。”我淡然一笑,他补充道,“自己打的好,材料是实木的,只用损头,不用钉子,牢固而耐用,又可根据房间的情况来设计。”
我肯定地说,我相信你,到时再说吧!待到九十年代,我谈女友时,松叔又不断的叮嘱我,叫我不要忘记请他,他说也帮不了什么忙,唯能做到的也只有打家具了。我嘴上允诺着,心里却不大乐意,想想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打家具啊!不过,他的一片热心足以让我感动。后来,女友说打家具不如店里买的时尚,加上费时费力,我就没再麻烦松叔了。为此,他还埋怨我好一阵子,渐渐的也就淡忘了。
我爸走的早,我和弟弟视松叔为再生父亲,两家互动频繁。偶尔,我也会和松叔逗趣,“你的名字,每个字都有木,注定你这一生要和木头打交道。”他说,“大侄子又在取笑我了,你不如直接说我笨得了,何必和我绕弯子呢?”我说岂敢?难道家具的材质都是铁的嘛!况且“松木林”三个字是不是都带木啊?
他呵呵一笑,问我是否相信命运?我说也信,也不信,但我更相信,人若通过努力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他说初来南京时本想做点小生意,根本没有料到会做木匠,后来看到年青人出入工厂,心里特羡慕,当然也想找点公家事做做,苦于没有文化,只能学手艺了。我问松叔为何没带徒弟呢?他说曾经带过的,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有个安徽阜阳的小伙跟着自己学艺,可还没满师就回家结婚去了,我给了他800块钱的盘缠,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松叔说没有满师就不算一个合格的徒弟,所以很遗憾。
松叔老了,不过谈起他的经历总是欣喜。他说能在省城扎下根来,且日子过的还不错,全凭自己的努力打拚,这种奋斗精神对儿孙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现在的松叔经常携老伴去公园走走,散散心,望着他们相依相伴的背影,真的觉得时光老了,不过,默默的祝福涌上心头,岁月静好,安然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