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单位锅炉房因地面下陷,需要进行改造加固,于是,就把土建的活儿承包给了一个山东小包工头。
他平素与我们单位常有工作上的往来,因为他干活儿实诚,所以,单位有什么活计也都愿意交给他来干。那天,他带着几个工人来施工时,我看见他脚上竟然穿着一双千层底儿(布鞋),甚是稀奇。
按说,他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虽不知道他家境如何,但好歹也是个包工头,带着一帮子人东奔西跑干工程,应该说条件不会差。这都二十一世纪过去十几年了,怎么还穿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才穿的手纳布鞋?着实让人吃惊。
怀着好奇心,就问他怎么现在还穿这种鞋,从哪儿弄来的?他说这鞋穿着舒服,过年时专门从山东老家拿过来的。看着他穿着千层底儿布鞋指挥着一帮农民工忙来忙去,联想他平时干活儿的实诚劲儿,不由得使我想起了1997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歌唱演员解小东唱的那首歌曲——《中国娃》。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里面的那句歌词:“最爱吃的菜是那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不掺假。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的确,这个工头干活很实在,不论我们在与不在场,他都会按程序标准施工,不会偷奸耍滑。他来给我们干活儿,我们都极放心,你若是别的地方有事要走,只需给他交待一声:哪儿哪儿都该怎么干,就行了。他保证给你按要求干好。现在想来,他穿上这样的千层底儿布鞋,倒是真能对得起歌中所唱的那句“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他在忙来忙去,而我的眼光却一直在他所穿的那双千层底儿上转悠,其实,这样的千层底儿布鞋,我幼年时也是穿过的。
记忆里还有它的影子,那是真真正正属于妈妈纳的千层底儿。可那时候还小,对这样的鞋根本谈不上喜欢与否,觉得只要有鞋穿,能不露脚趾头就是幸福,哪还能管得了它到底是什么鞋。不过,当今天重又见到这样纯手工的千层底儿布鞋时,瞬间,母亲给我们一家人纳鞋底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鞋倒真正的是母亲一针一线在煤油灯下纳出来的,在那样一个穷苦的年代里,那一针一线都凝聚着母亲对我们的爱。
按那时候的成份来说,妈妈其实算是地主家的女儿,但因为外公刚一结婚就参加了抗美援朝,去了朝鲜战场,他们家里又积极配合国家进行“公私合营”改造,从而使这样一个成份不好的地主家庭成为那个时期人民团结改造的对象。母亲便也从一个地主家的娇小姐,而转身变为一名普通劳动者。
后来,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当兵退伍后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说变成了农民,但母亲是上过学的,而且是高小毕业,在那个文盲极为普遍的年代,也算是一名知识女性。我清楚地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在闲暇之余,手上常会抱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在看。那时候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但母亲对于知识和书籍的喜爱却没有变。只是,这个地主家的小姐在我们家,却不得不努力去适应那种普通穷苦百姓的生活。种地,上班,还得照顾我们三个孩子,抽空了还想看会儿书,可想而知那忙碌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那时候不象现在,只要手里有钱,你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去街上买到。那个时期,我们国家还实行的是供给制,日常用的许多东西都是凭票供应,其中当然也包括布料这些现在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东西。别的活计父亲可以分担,可一家五口人的衣服鞋袜,日常的缝补浆洗、洗洗刷刷这些活计,都是要落在母亲肩上的。
对于那时的女人来说,你若是不会做针线活儿,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别的不说,仅就家里所有人的穿鞋一项,就够你受的。因为是农民,除了与田地打交道,并没有多少可以来钱的活计,偶尔挣上一点儿钱,仅是日常的各样生活开支都不够花,更不用说想置办件象样的衣帽鞋服。政府一年只是按人头,定量发放一定尺数的布票,所以,不管是床单、被面儿,还是衣服、鞋子,都要从这有限的布票中挤出来。衣服还好说,你只要有足够的布,扯来请人做或是自己会做都行,但那鞋就不行,这个必须要你自己亲手去做。一双鞋除了鞋口上的松紧口,可以买那种专用的成品宽松紧带,其它的鞋面、鞋底全部要自己手工去做。鞋面,一般家里都会扯上点儿黑条绒布备着,里面再帮衬上一层用糨子裱糊好的布块儿就可以,但那鞋底子则需要你一针一线去纳出来。做鞋底子的布也是糨子裱糊出来的,那时候,常常能见到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块儿大木板,上面通常都会裱糊着一些破布在晾晒,没有专用裱糨子布的木板的时候,就将自己家的门板摘下来代替,反正那时候各家也都穷的叮当响,人也都极为老实本分,你纵使敞开着门出去一天,家里也不会丢东西。于是,门前放一块儿裱着糨子布的木板儿,也成为那个时代家家户户门前的一道风景。
糨子布作为制作千层底儿布鞋的专用原料,是每家必备之品。那时候家里人口普遍都多,三四个孩子都算是再正常不过,有的家里甚至有六七个孩子之多。孩子多了,需要穿的鞋自然也就多,所以,那时候的妇女一有空闲,便会坐在一起边纳鞋底子边拉些闲话。之所以把那种布鞋叫做“千层底儿”,就是因为那鞋底子是用很多层布纳在一起做成的。这种纳鞋底子专用的布在我们那儿就叫糨子布,是在一块儿大木板上刷上一层糨子(用面粉或是玉米粉经过小火熬煮后,做成的一种糨糊,因为面粉少,那时候多用玉米粉制作),然后,将那些洗干净的破布片儿一块儿一块儿拼接粘贴上去,接着再刷一层糨子,而后再贴一层布。如此反复,约需要贴三、四层布,这一过程我们称之为“裱”。这样贴好抹平整后,便是晾晒,直到干透后揭下来待用即可。
做鞋的时候,依据所穿鞋子的大小,然后在这糨子布上合理规划,依着平时裁剪留存好的鞋底或鞋面纸样,按在这糨子布上,细心规划,以不使一丝布料浪费。用笔按着纸样画出印子后,然后剪下来即可使用。将许多层剪下来的鞋底样糨子布叠放一起,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纳”的过程了。
那时候,纳鞋底子所用的线绳基本都是自己搓制的细麻绳。这细麻绳都是买来麻后,用一个极瓷实的木制纺锤搓制。纺锤那东西有些像沙漏形状,样子就是两头粗,渐次往中间收细,用以在旋转起来时形成巨大的扭力。纺锤正中央处,嵌有一个柄状铁钩,约有二十公分长,最上端铁钩部位用来挂要纺的麻丝。将撕好的细麻丝挂在那个铁钩上后,一手捏好麻丝的另一端,另一只手快速用力将那纺锤一转,纺锤就被麻丝吊着快速旋转起来,这样旋转着,就会把铁钩上面吊着的麻丝拧紧成螺旋状。在旋转的过程中,女人边搓边旋转,然后再渐次添加新的麻丝,于是,那所搓制的细麻绳就越搓越长,待那纺锤快要接触到地面时,女人们迅速将那纺锤一收,然后,再将搓制出来的那一截儿麻绳缠绕在一个线轱辘上。如此这般,便可不停的搓出一大卷儿麻绳来,放着备用即可。
有了布,也有了线,剩下的就是“纳”了!这纳是一个费时费力的过程。因为,要将纳鞋底子专用的大针,一针一针地穿过那约两三公分厚的糨子布,并非易事。手上若无点儿手劲儿,是根本不可能将那么厚的糨子布扎透的,更别说还要在这么厚的布上不不停地纳。这活计要是给现在城市里的女孩子来干,那手上不磨几个水泡才怪,怕是早已经将这鞋底子扔进垃圾堆,自己却躲在父母怀里委屈地哭将起来了。
纳鞋底子时,女人拿针的那只手上都会套一个铁制的“顶针儿”,用以把刚穿进糨子布的针给全部顶过去,不然光靠两个手指的捏劲儿把那针拉过去,几乎是不太现实的。这“纳”的动作要领就是:将穿好细麻绳的大针先往糨子布上用力一扎,顺势再用顶针用力往上一顶,将那大针顶得只剩下一个针尾时,手再快速绕过鞋底子,将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住针的中间部分猛地一扽(音deng,意为用力把线、绳、布匹、衣服等猛一拉),胳膊再就着方才的力道顺势一扬,那细麻绳便被扬起来的手扯了过来,此时,拿针的手再回扯剩下的那截儿麻绳,用力将方才扯过来的麻绳拽紧实。拽紧实后,将大针再向下回扎,用同样的方法反向纳过去,如此反复,两个手不停地配合着进行扎、顶、拽、拉、扽的动作。
偶尔觉得针不利时,便将那大针在头发上顺势蹭磨几下。我不知那是为了磨针,还是为了给针上抹上些头皮分泌的油脂,但就是这看似简单的磨了那几下,再纳鞋底时感觉上好象那大针就真的锋利了许多。将这些简单而熟练的动作连贯起来,就成了一幅生动的妇女纳鞋底子画卷。那些女人们一边纳鞋底子,一边拉家常,有说有笑。就是在那样一个贫苦的年代里,人们也从不缺少快乐,开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也成了她们间调节生活的一种方式。为了结实耐穿,鞋底子就必需针脚细密,将麻绳扽得更紧实。但,那纳鞋底的活,却并不是一个家庭妇女可以花整日的功夫一次完成的,而是有空了就拿出来纳几下。经过一些时日后,鞋底纳成了,可这并不意味着就是大功告成。因为一家子至少有四五口人要穿鞋,而做鞋的却只有女人一个,所以,女人很少能有空闲的时候。不论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到邻居家去串门,或是去参加生产队的各种会议,总能见到她们手里在忙碌地纳着一只鞋底子,这几乎成了那个时期妇女的标准形象。
鞋底子几乎家家都会备上好几双,以备不时之需。待到需要给家人做鞋时,就拿出剪好的纸鞋样,照着样子将买来的黑条绒布剪下来,里面再衬上一层白布或是晾晒干的糨子布,并在鞋口两侧部分缝缀上专用的宽松紧带,这样,一双布鞋的鞋面就制作完成了。有了鞋底,也有了鞋面,要想制成一双布鞋,接下来的工序就是将鞋面与鞋底子缝在一起,这一工序叫做“绱(音shang,同shàng形声。字从糸从尚,尚亦声。“尚”意为“摊开”、“展平”。“糸”与“尚”联合起来,就表示把鞋垫、鞋帮摊开在鞋底上进行缝合作业)”。
鞋绱好之后,这时候就需要用到楦头(楦,音xuàn:做鞋所用的模型,常用木头制成。新的鞋,要用楦头填紧,或撑大鞋的中空部分,使新鞋外观好看,穿上又合脚)。鞋子的鞋面鞋底绱好后,就将楦头撑到新鞋里面,使之固定成型。过去流行“男人看袖口,女人看脚手”的俗语,男人穿的衣服不论新旧,但袖口不能破,女人手巧不巧,要看做下的鞋帽衣服好看不好看,耐穿不耐穿。所以,所做的鞋好看及耐穿与否,便成了衡量一个女人手巧与不巧的重要标准。
新做成的鞋,因为底子是用糨子布及麻绳靠力气硬纳出来的,所以,刚一上脚穿时,那鞋底子给人感觉是硬邦邦的,并不十分舒服,当然,这只是脚的感觉。而在心理上,却是极开心的,毕竟,那个时候能穿一双新鞋出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于是,当你穿上一双新鞋出门时,就会有意无意地将那步子迈得周正一些,刻意强调脚下的步子,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双新鞋。
待穿上几天之后,那布质的鞋底便会恢复一些布料原本的绵软。这时候的鞋底是极贴合脚的,走起路来轻松舒适,再远的路,走起来也不觉得累。然而,那鞋底子终归是用布做成的,所以并不十分耐磨,况且小镇的道路并不平整,很多还是土路,路上还有极多嵌在土里的有棱角小石头,穿不了多久,那鞋底子便磨毛了,而后再一层层地磨透,直到再也不能穿。女人们就得提早做好一双新鞋给家人备着。
后来,随着社会和生产力的发展,市面上开始出现了塑料鞋底子,价钱也并不太贵。于是,妇女们便将自己纳鞋底子的双手解放出来,改去做其它的事情。需要做鞋时,只需要弄些布做成鞋面,再买上一双合乎脚掌大小的塑料鞋底,配上自己做的鞋面绱好既可,这样省时省力,鞋也更耐穿些。只是,有些人穿了后觉得那塑料鞋底子簿而略硬,而且穿久了会产生脚臭,走路多了还会觉得脚底板儿生疼。便也有人会怀念起女人们所纳的手工千层底儿布鞋来。可时代的发展是不可逆转的,女人因为劳作的关系,也越来越少可以抽出时间,去专门纳鞋底子了。
慢慢地,手工千层底儿布鞋开始淡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塑料平底布鞋和解放鞋,以及后来的那些样子更好看的白网鞋和回力球鞋。只是,这些都需要花钱去买,那被解放出来原本用于纳鞋底子的妇女们的双手,现在则要想办法去多挣些钱来,以满足各种各样的生活开支,妇女们也就慢慢开始从纯粹的家庭妇女慢慢往半工半农的生产、生活方式转变。
再后来,昔日女人们纺麻的纺锤被弃之角落,偶尔也会成为孩子们的玩具。而那鞋楦头最终成了无用之物,多被扔进火里一烧了之,成为某一餐饭食的燃料。社会的发展让昔日承载了无数农村妇女“荣光”的千层底儿手工布鞋走进历史,成为一代人的记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会记起它们,只有当你偶尔听到解小东饱含深情所唱那首《中国娃》时,你才会想起:哦,原来我们的双脚曾经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儿,从初学走路时的那种摇摇晃晃,然后一步步走来。伴着我们成长的,是母亲用双手为我们纳就的布鞋,在教我们走路的同时,也教会我们做人的道理。
如今,那些记忆中尚且青春着的母亲,现在已经满脸皱纹,年逾花甲,有多少人还会记得她们用自己的双手纳出一双双千层底儿,在煤油灯下给我们做鞋的情景?如今她们老了,我们是否能够做到,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以及拿着手机瞎玩的时间,去多陪陪她们,让她们的晚年生活因为有我们的陪伴,而变得更加幸福多彩!
最近,常看到小区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陪着他的母亲去买菜,偶尔也能见到他们在林荫道上散步的身影,手里有时还会提着一袋自己挖的野菜,那种感觉让人看了好不惬意!每次见面和他们母子打招呼,她母亲都是满脸笑容,精神矍铄,声音哄亮,让我真的好羡慕!在这里,我真心地希望天下所有的孩子,能给自己已经年迈的父母多一份陪伴,可以让曾经养育了我们的老人们能够因了我们的陪伴而多一些幸福感,使他们可以幸福健康,安度晚年!
千层底儿布鞋随历史远去了,母亲们老了,唯有她所给我们的爱如日月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