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地意识到,近来,似乎总是在鼓噪而激越的蛙声中睡去,在疏落而清脆的鸟鸣中醒来。今年的雨与往年很有些不大一样,断断续续,或大或小,持续了三四个月之久,早把人的心都浇透了。太阳也好似被雨水泡沉了,沉到深渊里浮不上岸。一月中难得有一两天好天气,对春的意识早已荡然无存,甚而有些心灰意冷。于是,便想,今年的春天或许是黯淡而过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清晨,在一阵酣畅而清丽的鸟鸣声中,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突见一束柔弱的阳光扎进卧室微开的窗户,心既惊又喜,忍不住默念:久违的阳光呀,你可千万别再哭丧着脸。兴奋中,一轱辘翻身下床,推开窗门,拂面是一袭爽利的风,慵懒的情绪宛如烧红的铁板上滴上的一粒水珠,瞬间蒸发,又好比咬上一小块崩脆酥香的雪饼,入口即化,那感觉非同一般。窗外虫鸣起伏,蛙声依旧,只是没有了夜间的那份猖狂。
放眼窗外那几棵高大的冬青树,似乎与它们在冬天的模样没有多大的变数,只不过在今天懒懒的阳光照射下,显得精神多了。偶有几片嫩叶,羞羞答答依附在树的枝桠间,晓谕春天已然恍惚了一大半。树上刚刚还叫得正欢的两只鸟儿,听见人开窗,闻声而动,早就逃之夭夭,不见踪影。树间丝丝缕缕的雾幻来幻去,给这个清晨平添了几分柔美。
不经意地一瞥,瞥见窗台上的缝隙里,孑然冒出一棵娇嫩的小草,矮矮而健挺的茎上牢牢地粘着一小片清新淡绿的叶。草茎下,两只浅褐色的小蚂蚁,时而匆匆,时而悠悠,东张西望地爬来爬去,谁知其意何为。长期淫裕的雨水,不仅关闭了房屋外墙上所有的窗,而且把人的心也久久地尘封起来。按时日,尽管已是仲春了,因为偏居小城幽僻的一隅,却浑然感受不到春的韵律,就连窗台上这株小草,其究竟是何时栖身于此贫瘠之地,何时又生根发芽长成这么鲜然的一小棵,是全然无知的。隐约还记得,冰层下艰涩流动的融雪,那时已然暗示着春的悄悄来临,掐指算算,时至今日,因为雨故,宛如隔世。
春天究竟蕴含着一种什么样的魔力,暗地里居然不动声色地把天地间所有的生灵从冬的蛰伏状态中催醒过来,昭示生命的奇绝:哪怕有一丁点生的可能,便盎然活跃于自己的那片天地。
忽然想起去年涉足过的那片果园,那里的桃啊梨啊应该是花儿朵朵了吧。想罢,不由怦然心动。
草草一番打理,便匆匆往那片离城二十里开外的果园赶,犹如逃出囚笼般,心驰神往。尽管无暇顾及沿途的形色风景,却怎么也忽视不了道路两边田间地头的那些耕耘者。谁曾料到,当城里人还正沉寂在对春的企盼之中时,他们便怀揣着早就澎湃了一冬的心,在阴郁的布谷声中,把满腔的虔诚洒播田地间。无需靠近也能感受到那犁铧翻动泥水的强劲韵律。那弓着背的牛儿,那弧着把的犁铧,那弯着腰的农人,在天地间一同谐作成一幅幅流动的画面。我想,春的魅力不只在姹紫嫣红的那些狂热,更应在生灵万物应时而作的勤勉。
来到果园,深感庆幸,庆幸自己并没有错过机会。看,一片红,那是桃;一片白,那是梨。此时此刻,我不知先赏桃花还是先赏梨花。正迟疑间,桃林里传来一声问询:“来看桃花的吧?”我循声望去,随即应道:“是呀,这花真漂亮!”我捉摸一定是园主,因为她正在园中锄草。“可惜呀,今春雨水多,花被打掉了不少。”我没有再搭讪她什么,一头钻进桃林,小心翼翼地这里嗅嗅,那里瞧瞧,就是不敢去触碰,一则怕玷污了那洁净的花瓣,二则怕碰落了几经风雨的花朵。我想,雨水清洁了花儿,却也使它们不堪重负,经不起过多的折腾。面对这一树树一枝枝一朵朵鲜活的桃花,除却视觉上“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感,更多的是“直面桃花心暖红”的悸动。单从这花开的气势,就可以想象到秋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景象。我丝毫不敢懈怠,精心截取画面,从不同角度悉数把它们定格在相机快门的另一边。不为别的,只为一冬苦心的等待。
我不可能忘记,在桃林的另一边,还有一片梨。因为抽不开身,不忍舍此及彼,我只好来来回回辗转穿梭于桃梨之间。我分明感觉到,此时的桃,红肥绿瘦,花繁叶稀,而梨却是花叶双肥。你看那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在一重重一叠叠油绿的叶簇拥下更显丰腴素雅。不由想起了东坡“东篱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的词句。仅仅一枝就叫他品尽了人生的况味,如果面对的是今天这众多的梨花,那又该作何种感慨呢。想罢脱口一句“凝眸梨雪意冰清”,正好跟前面的那句“直面桃花心暖红”配成一对,以此来表白我当下的心情是再好不过的了。
仅此寂然的美在春天显然是很浅薄的,我认为,有花开必然就有花落。花团簇锦、碧浪滔天貌似无声,却震撼人心。而落英缤纷、落花流水那又是怎样的声势!何况,这里有倏来倏去勤勉的蜜蜂,它们永远不会无聊得到处奔忙去欣赏美景。还有那翩然轻盈的蝴蝶,并非只为卖弄它们绚丽的色彩和娴雅的舞姿。再则山溪激越,江河奔流,又何等激昂。更有各样的种子摧山坼石破土而出,势不可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是对生命的折腾,而是对生命的执着。迷乱的雨可以冰凉人的心,却挡不住春强劲无声的脚步。
春,无论什么样的春,永远都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