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淡风轻,阳光灿烂,洒在天窗上的光芒点缀了那盏琉璃灯,摇曳着,一缕缕金灿的耀眼,我独自静坐一隅,轻轻地叩开了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母亲在时,曾很多次和我讲我出生时的情景。
那年冬天,雪下的很大,路很滑,天很冷,父亲搀扶着身怀六甲的母亲走进了医院,母亲忍受了三天三夜疼痛的折磨,终于,我依依不舍地从依附在母亲身体里的胎儿蜕变成一个独立的婴儿。
医生对母亲说:“是个千金,快看看吧!”母亲看了一眼,好失望,心里默默念叨:这孩子真丑,头发长长,皮肤黄黄,胖胖的脸蛋,小小的眼睛。
总之,母亲的第一眼就是看到了一个丑丫头。
一番检查,医生说:“这孩子呼吸有问题,需要住院治疗,估计存活的机率不大,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母亲说,当时听了医生的话心里还嘀咕:这么丑,没就没了吧,没了再生一个!
又是三天三夜,打针输液,各种治疗,护士把我抱进了母亲的怀里,说:“孩子没事了,现在开始坚持母乳喂养!”
母亲第一次把我抱进怀里,那么柔软,那么娇小,母亲说,我第一次吮吸她的乳头,喝着甘甜清香的乳汁时,小小的脸蛋上一直带着笑。
一次次的哺乳,一次次的拥入怀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谁只要说我丑,母亲就和谁急,母亲用最朴实最纯真的爱捍卫她的宝贝,从此,我变成了母亲眼中最美丽的小公主。
母亲说,她最喜欢静静地凝视我,说我的每一种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哭泣,每一次欢笑,每一点成长,都在她的凝视里,成了最简单温馨的幸福。
(二)
我四岁时,母亲说给我从公路边“捡”回来一个弟弟,要我以后让着弟弟,因为我从此以后就是个小姐姐了。
自从有了弟弟,家里更增添了许多欢乐,很多时候想起小时候,我的的确确也有过一段美好的童年。
常常在梦里,又回到那个夏天月圆星稀的夜晚。我们几个胆大的孩子,拿着手电筒,竹竿,还有啤酒瓶子,开始在村子的各个胡同里穿梭,持着手电筒往每一堵墙上寻找壁虎的踪迹,看见了,个子最高的一个伙伴就用竹竿瞄准,用力往下一滑拉,啪嚓一声,壁虎就掉下来了。然后,随行的我们几个小点的伙伴就猫着腰,用最快的速度抓住壁虎,塞进瓶子里。
冬天的夜里,我们也不畏严寒,全副武装好了,就出发去逮小麻雀,在墙上的电表箱里,在旧房子的椽子缝里,总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记得那个时候的农村,到了夏天特别爱停电,晚饭后,天还不是很黑,街上就会有不少人聚到一块边乘凉边聊天,我们这些孩子更像是脱了缰绳的小野马,撒了欢似的疯跑,嬉戏,打闹。没多久来电了,我们又是最好的消息传播员,方圆二里地都能听到我们兴奋的呼喊:来电了,来电了。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夏天的夜晚在屋顶乘凉,铺上一张凉席,拿上几个枕头,我们一家四口躺在上面,望着星空,聊着琐事,不时还会有几只蝙蝠飞过。
父亲母亲的故事很多,他们总是很生动的给我和弟弟讲天上的星星,哪颗是牛郎织女啊,哪颗是北斗七星啊,贯穿着美丽的神话,我们便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
可是快乐的时光往往都很短暂,就在我十一岁那年,爷爷奶奶仅相差十天的离开了我们,我和弟弟年龄尚小,有些习惯早已根深蒂固,放学回到家,第一声就是:“奶。”父亲把我们拉到一边,语重心长的说:“静,雷,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以后回来了就喊爸爸或者妈妈。”
恍惚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有了无限的伤感,父亲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有层雾气,那是年幼的我所不能企及得痛楚。
第二年,又是一个夏天,我的童年就从这里永远的画上了句号!
多年来,一直后悔,那天我为什么要出去玩,母亲得到父亲出车祸的噩耗,扯破喉咙的呼喊我回去的时候,我竟没有听到。
两天后,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了家门口,伴着呼天喊地的哭声,我看到的却只有父亲冰冷僵硬的身躯。
父亲走了,永远的闭上了眼睛,父亲,他今生只吃过我做的一顿饭,记得就是父亲出事的前几天,我像模像样地熬了一锅大米粥,炒了一盘土豆条,父亲吃的很香,直说:“瞧,沾上我闺女的光了。”
可是现在,我却颤抖着身子,看着那些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父亲的后事,我也机械化地被一个爷爷指挥着,做这个或那个身为女儿该亲为的事情。
忘不了,出殡那天,父亲的魂魄竟然离奇的附在了老姑身上,老姑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坚强,让她把我和弟弟扶养成人,叮嘱我和弟弟好好学习,要听母亲话,还嘱托同村的二姨和姨夫照顾我们一家,甚至连老姑根本不认识的亲戚,都说了好多好多话,父亲是走的心不安,太多太多的牵挂和不忍,他不得不在最后的时刻,用这种方式一一哭诉出来。
那个时候,面对生命的不堪一击,我们总是那么无力,把所有的痛苦无助都转换成了眼泪,直到眼睛哭肿,泪水流干,嗓子变哑。
我不知道那些灰暗的日子,仅剩的我们母子三人是怎么过来的,这所有的一切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显得太过沉重,更多的是惊慌失措。
一层厚厚的悲伤完全笼罩了母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芒,我那个时候就告诉自己,我长大了,必须要学会替母亲分担痛苦,不可以再任性再惹母亲生气了。
(三)
许多年后,我真的长大了,并且参加了工作,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回家的一幕幕,心都会被思念深深地纠缠。
吱的一声,车子停在了村口的路边。
“丫头,可回来了!”耳畔响起母亲的声音。
我兴奋的喊了声:“妈!”,便与母亲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千里之外工作一年,今天终于回到了家乡,望着日渐苍老的母亲,不仅想起母亲这些年的含辛茹苦,自从父亲早逝,母亲一人承担了养儿育女的重担,风里雨里多少个不眠之夜,如今我与弟都长大了,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如从前。
在家的几日,母亲总是显得特别的忙碌。
“丫头,咱今天吃饺子吧,你最爱吃的羊肉大葱怎么样?”
“丫头,想吃红烧肉了不?”
“丫头,看妈给你买的最爱吃的酸葡萄。”
“丫头,走,咱娘俩去田里转转去。”
“丫头……”
母亲就在我休假的几日里,尽情地为我灌溉着她的母爱,也不停地吸取着从我身上得到的身为人母的幸福与欣慰。
如今,当我再次从村口下车,总是会下意识地望望母亲等我时站立的那颗小树旁,只是再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听不到那一声“丫头”!那种渗透我灵魂的亲切和温暖,竟然全部随着母亲的离去而荡然无存,我不免黯然神伤——原来,您已不在!您已从我的生命中彻底地消失,只是您可知道,您的离去给我的生命留下了多少的遗憾和无法释怀,我的心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您永无休止的无限牵挂无限自责。
我独自揣着比行李还重的心情,一步一步地往家走,没有喜悦,没有热情,没有归属,就这样平淡地,凄凉地,伤感地,回去那个已没有母亲日夜翘首期盼我归来的家。
(四)
女儿腊月初一出生, 月子里,母亲时常头疼,我实在想她的时候,她才在弟弟的陪同下来看看我和女儿,不过三四里的路,母亲总不愿多来,她总说:“你看我总是头疼,去了也给你帮不上忙,还添麻烦。”我说:“妈,你来什么都不用干,和我说说话就行。”在我的央求下,妈妈直到女儿满月一共就来了三次。
腊月二十九除夕之夜,弟弟哭着打来电话说:“姐,你来吧,咱妈头疼的厉害。”
刚刚满月,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的我,在爱人的陪同下,连夜去了母亲家。母亲躺在炕上,弟弟一直哭着给母亲捏着头,母亲:“哎呀,哎呀……”地低声呻吟着,我一阵阵心痛,背着母亲掉眼泪。近午夜,母亲疼痛减轻,对我说:“回去吧,家里还有孩子,明天大年初一别来了,初二带着孩子一起回来吧!"
初二,天空阴沉飘着小雪,我和爱人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去了母亲家,家里只有叔叔一人,叔叔说昨天母亲就去石家庄住院了,怕我着急孩子吃了火奶,就没敢告诉我。
几天后,我把女儿交给婆婆,和家里的亲戚去医院看母亲,正好那天检查结果出来,连续的检查、化验、确诊、治疗,最后还是被医生宣判了死刑。
犹如晴天霹雳,这是我接受不了的事实,我怔怔地呆立在医院的走廊里,眼泪狂奔,痛不欲生,似乎我的心被冻结了,窒息了,停止了跳动。我想歇斯底里地痛苦,发疯,想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我想用自己的生命做交换来延长母亲的余生。可是一切的悲伤愤怒又都显得那么的无济于事。半年,半年对于一个生命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是多么短暂的时间,我无力地一遍遍问自己,这半年的时间,我究竟能为母亲做些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每天两边奔波,女儿尚在襁褓之中,白天去照顾母亲,晚上回来带女儿。
多少个日子我带着母亲四处寻医问药,想要找到一丝希望一个奇迹。可是,我们总是无力改变命运的作弄。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后来不能进食,不能言语,仅靠液体来维持生命。母亲用笔写下了无数对我和弟的嘱咐,还有她自己的身心痛苦,最最让人揪心和酸楚的就是一个“饿”字,饥饿感浸透了母亲的全身,一点点地侵蚀着母亲那最后的意志,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多日滴水未进的痛苦。
每次看到母亲一次次的用手指指嘴巴摸摸自己的肚子,天啊,我的泪就会如江如海的泛滥,我心痛我悲伤我想替母亲承受所有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可是,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在死神面前我竟然这般的渺小这般的不堪一击。
那些日子我心力焦悴,总觉得天气灰蒙蒙的。虽然母亲的身体已不容乐观,可是为了母亲能够多一线生的希望,我依然来回奔波着。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有着自己一生珍爱的人,在最珍爱的人即将离去的时候,谁都会像我一样去极力挽留,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望着病榻上这个日益消瘦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我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我那个性格好强开朗乐观爱说爱笑的母亲。母亲用自己的双手为我和弟维持着这个挡风遮雨的港湾,苦日子过去了,该是享受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的时候了,病魔却残忍地将要剥夺她拥有这一切的权利。
想起小时候和母亲赌气不吃饭,母亲就会笑嘻嘻地连哄带骗的塞过一碗热汤面来;脚上生疮发高烧的时候,母亲彻夜不眠无微不至地照顾;亲友来家串门,母亲总是热情招待,很容易把她的快乐传染给别人。
在最后的那段日子我陪着母亲把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整整齐齐地镶在了相框里,挂在了卧室的墙上,把家里所有的衣服被褥都整理了一遍,母亲永远是一个认真的人,走也要走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五)
母亲走了七年了,七年来,多少次,我在深夜,我在梦里,呼唤母亲,我挣扎着醒来,心痛的几乎窒息,泪水湿了大片大片枕巾,可是母亲,您在哪里,我伸手触摸到的只有冰冷的夜,只有黑暗里自己颤抖的身躯。
一次次追问,母亲,您那么那么爱我们,可您却那么那么狠心离去。无数次,我不愿接受,我多么渴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母亲依然在,依然在我们身边。
我想念母亲亲手包的饺子,想念母亲亲手蒸的馒头,想念母亲爽朗的笑声,想念母亲温柔的呵护。可是,我该怎么接受,这所有的一切一切,我今生无论如何都再也触及不到了。
父亲离去,对于年幼的我,记忆始终太浅,可是当母亲永远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突然觉得,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轻易得,早早得不完整,这个世上,我们该如何再真切地喊声:妈妈!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那么坚强,每一次的沉默,失落,难过,都会渴望母亲最最温暖的怀抱。可是,母亲的爱,从离去的那一刻起,就化作了一缕春风,我们只能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
有一种依恋,就是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嗅母亲的体香,隔着纯棉背心触摸母亲的皮肤,那一刻,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无尽得满足感,安全感。
有一种习惯,胡同口,守望母亲的身影,伴着暮色母亲缓缓而归,我等待的焦虑,在那一刻一扫而光,脸上满满的都是甜蜜的笑。
有一种怀念,在梦里,迷失方向,奔跑,寻找,那个温暖的港湾,消失的无影无踪,任我泪流满面,鞋子掉了,布娃娃丢了,头发乱了,而母亲却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
有一种期盼,天上人间,缘分不会如此之浅,我相信母亲会在某个角落,静静地守护着我,来生,还要相遇。
此刻,若母亲会听到我的心声,母亲的眼里一定会盛满了无助的泪水,恰似母亲在时,不忍离去的痛苦,病榻上的母亲,用笔写下滴血的叮咛,那不是遗言,那是无休止的牵挂啊!
母亲走后的日子里,每想母亲一遍,心都会疼痛,不敢碰触的伤疤,在月光清浅的夜晚,仰望,星空,想象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是母亲在对我温柔地眨眼睛。
昨夜,我又一次梦到母亲,我生病了,母亲陪我去了好几个医院,医生都对我摇摇头,说:“没法治。”母亲一直紧紧地拥着我的肩膀,告诉我:“静儿,不怕,妈妈在。”
当我梦中醒来,心久久沉溺在梦境之中,我不坚强,在记忆的深渊里,我努力寻找母亲的影子,哪怕只是模糊的样子,我也要感受片刻母亲的气息,可是,当我望向窗外,那夜色中五彩的霓虹灯还在闪烁,这个世界,我终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一个人去成长。
如今,每次回到那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我总会有种莫名的伤感,我会静静地把每个房间都巡视一遍,回忆每个角落留下得母亲的身影,感受昔日的情景,其实,说与不说,心总会生出无限悲凉。
时光如流水人事已非,弟结婚,重新装修了房子,原来母亲用过的旧家具也换掉了,我仅有的那些亲切感,也只能永远地埋藏在心底。
可是,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世事如何变迁,父亲,母亲,终究,永远活在我最深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