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泣月,似雾濛花。俯首数长灯,曲曲折折入碧波;回眸辨来人,来路空空。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空空似小船,空空似灯衣,空空似我心,空空歌喉,似清河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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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初入孟夏。我打旧桥上走过,两侧街市喧闹依旧。烟火,人间,纷然纷去,无限温柔。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一个人上街还有些惶恐。所幸今天我要前往的地方离家很近。
那个地方有前后两条小街,后面一条人音寂静,前面一条市井喧哗。中间有一弯旧石桥,桥的描红早已脱落,至今,我不记得它的名。
我住在后街,保杨住在前街背后的河巷里。河巷又窄又紧,背靠几栋圆形的筒子楼。今天我前往保杨家,是为了看他的女儿出嫁。
我来到筒子楼背后,正好看见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提着裙子从楼里面走出来,她长长的裙摆拖在矮矮的几阶台阶上,她的眼睛比夜晚小河两边的路灯更明亮。
我并没有看见保杨,再往河边看去,他的小船系在角落里。
“保杨叔叔今天不在吗?”我很想这样去问新嫁娘,但我终究没敢上前。她的背影消失在打开的车门背后,最后呼啸而去,只剩了圆形的筒子楼、铁护栏上一盏盏白色的圆灯和孤零零的我。
“小丫头!”我听见声音连忙回头,这才看见一直缩在巷尾的保杨:“小丫头过来。”
我一开口就是清亮的问句,尾音还带稚嫩的上摆:“你怎么不去呀!”
保杨笑的很爽朗,他搓搓我的脑袋:“我就不去凑热闹啦,糟老头子有什么好去的。”
糟老头子?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保杨虽然圆墩墩,但至少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女儿就是遗传了他。他的皮肤呈现中年人的灰暗,但眼角总是堆满笑容。这样一来,脸上褶子就更多了。他爱戴一顶橙色的棒球帽,上面原本还有xxx旅行社的名字,只是现在也看不清了。他特别喜欢笑,对面的修鞋铺的两夫妻拌嘴他笑,我把刚买的圆白菜掉在地上了他笑,要开船了他也笑。
只有女儿回来的时候,保杨笑不出来。
-贰-
认识保杨是去年春天。某天早上我过桥去买早饭,忽然听见吱嘎吱嘎的声音从脚底下响起。我趴在桥栏上往下看,先是看见浅绿色的河水懒懒地泛起两三条对称的水痕,远远荡出去再漾开来。再是一条小船,两个圆圆的头顶。一个摇橹,另一个手里举着长长的网兜——网兜是绿色的尼龙绳做成,时不时往水面下探去,间或捞上一些垃圾和绿色的植物。然后清脆脆湿答答的“啪”一声,倒扣在船尾。
何处水村人起早,橹声摇月过桥面。
我有滋有味地看着他们,看着笨拙却灵便的小木船从桥底过去了,也快从我的视线里过去了。
天色很早,河道两边的圆形路灯还没有熄灭。它们排开在铁护栏上,点点灯光与晨色相溶。墙上一排灯光,河里也是一排。岸边有茂密清雅的花树,花朵簌簌。
我注意到那个举着网兜的人。他看上去肥肥的,我几乎怀疑起小船是否可以承载他的重量!但当他娴熟地把网兜伸入水中再出水,举起再倒扣时,他的手臂又充满了力量。
我趴得更下了,睁大了眼睛看他们工作。
忽然,一个洪亮的嗓音炸起:“小丫头!你瞧啥!当心别掉下来咯!”
是那个举着网兜的人,他正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顿时有点害怕,缩回身子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小河依旧静静的,除了吱嘎吱嘎和哗啦哗啦的声响。
-叁-
“保杨叔叔你一定不是苏州银。”
“你不也不是?”他爽朗地笑着,把小船系好,两三步跳上岸。
“保杨叔叔你为什么叫保杨啊,好奇怪的名字。”
“保杨湖!是瘦西湖从前的名字!”
“从前的名字?”
“就像你以前叫毛毛一样!哈哈哈哈哈哈毛毛虫。”
我不理会,一个劲地追问:“瘦西湖是什么?是比较瘦的西湖?……哎呀,等等!”
他走得很快,脚步很大,我追不上他,只好闭上嘴,停在原地看着他往垃圾处理厂走。
然后我拎着两袋烧饼,转了个圈来到小船边上。小船看上去很沉,底部湿漉漉。清清河水偷偷吻上它的脸颊,又调皮地跑开。
其实我很想坐船呢!我四下里一看,发现筒子楼里有个大姐姐严肃地盯着我看。我被她吓到了,连忙跑开。跑出很远也不敢回头。她是不是还在盯着我呀!
每天早上我都喜欢找保杨玩。他是个很有趣的叔叔,虽然我时常嫌弃他身上有腥腥的味道。
“嗨!”他重重一叹气,搓搓我的头顶:“我身上是臭了,可是河水‘香’了呀。”
“哪有!你看,还是绿色的。”
他摇摇头说:“老早以前是清的,可是自从前头施工断了活水,这条小河就一天比一天脏了。”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我没有多问。
“你看,河里长了很多蓝藻,加上生活垃圾,我的小船都快要装不下了。”
我歪着脑袋听他说,然后照例看着他离开。回家的时候我对睡眼惺忪的妈妈说:“以后我们别把垃圾往河里扔好不好?”保杨会很累的,小河也很累。
说完以后我心满意足钻进被子睡回笼觉,枕着浅浅清清的水声,做了几个浅浅清清的梦。
-肆-
筒子楼里的大姐姐是保杨的女儿。
听说保杨没了老婆。
我从四邻街坊口中听到这些话很是诧异。
那保杨怎么还每天都乐呵乐呵的。我看那个大姐姐凶巴巴的,有时候走在河巷里都能听见她对着保杨大吼大叫的声音。
我不喜欢她,但她真的很漂亮。每天早上我买早饭的时候,她正好要去上班。我看着她蹑手蹑脚地从筒子楼里溜出来,一溜烟跑出好远才慢悠悠开始走。
她是不是不喜欢保杨的工作?
我很不理解。因为我喜欢呀!你想想,坐在小船里摇摇晃晃,在薄雾里来来回回,有时候吹声轻轻的口哨小曲,再把小河换新妆。
保杨在我困惑的时候解了小船要开工了,我央着他想上去试试,他笑着拒绝我:“不行!你可是能把白菜掉地上的,要是把自己掉河里了怎么办?”说着吓唬我,连声音都变得低沉:“这河里有怪兽!而且很臭很臭!你看你现在香香的,等你臭臭地回家,妈妈就要打你屁股!”
我被暂时吓退了,他却忍不住自己大笑起来,招呼着摇橹的人上船离开。
依旧是水波荡漾,依旧是缓慢却温柔的摇橹声,这样不知过了多少个清晨。
某一天,我看见保杨苦恼地蹲在河边。他的小船依然系在那里。
“你怎么啦?”我大咧咧地跑上去:“你是不是饿啦?我分你一个烧饼!咸的。”说着打开塑料袋给他递了一个。
“小丫头,”他挤出一丝笑容来,接过我的烧饼三口两口吃完了:“叔叔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秘密耶!我连忙发誓不说,然后坐在小船的边沿上边吃边听。
“善善谈对象了,昨天我在街上碰见他俩,就请他来家里做客……善善看上去很不高兴……唉,我真是糊涂了。”
“糊涂什么呀。”我不理解:“去你家玩不应该高兴吗?姐姐为什么不高兴让他来家里。”
保杨看着我童真的双眼,叹了口气。他的皱纹耷拉下来,黑眼睛也没有了神采。我仔细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哎呀!”我站起来气愤地说:“姐姐太坏了!她怎么可以嫌弃保杨叔叔!”我把第二个烧饼掰成两半递给他:“反正我不嫌弃保杨叔叔!”
——我帮保杨叔叔去打她!
这句话我没敢说,因为我看见保杨叔叔扭过了头。
依旧是清晨,小河越来越绿,气味也越来越臭。小船越发老旧。我站在船边,保杨蹲在岸上,他扭过头,而我耳边是轻微的水声和风声。岸边那些花树开了满眼,偶尔有花朵掉下来。
杏花渡幽幽,摇橹声悠悠。我不喜欢沮丧的保杨叔叔,我喜欢船上的保杨叔叔。他有洪亮的嗓门,他有爽朗的笑声,他还有对小河的关心照顾。他是我喜欢的人。
“保杨叔叔,开船吧。”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伍-
2007年盛夏。我从老家回苏州,打开报纸发现全都是关于太湖蓝藻爆发的新闻。学校的老师也打电话让我做一个关于太湖水的研究学习。
我心想,这种事情要找保杨呀,他肯定知道的多。于是我顶着太阳跑到河巷,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应。旁边服装店的阿姨打开门让我别嚷了:“那家人家女儿出嫁了,做父亲的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呆了半晌。
保杨离开这里了?他都没有和我打声招呼,就自己跑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浅浅河湾破旧小船,网兜和橹都在。
船还在,保杨一定也在。
我忐忑地回家,这才注意到几乎墨绿的河水。不再有涟漪和水声,它变得沉重迟缓,它发出阵阵恶臭,几块泡沫和塑料袋浮在上面,隐约还有五彩斑斓的油。
我很想很想像保杨叔叔一样解开小船去打捞,但我不敢。保杨叔叔不在,谁也不去管这条小河。人们捂着口鼻匆匆走过,而我趴在河栏上,无比地想念一年多以前,那个温柔的清晨。
保杨叔叔会回来的,他的小河在等他,我也在等他。
-陆-
八年过去了。我也早就搬离了那里。小河依旧死气沉沉,连铁护栏两边圆圆的路灯也残破不堪。保杨的小船还是系在那里,被人堆满了垃圾。它孤零零地靠在浅浅河湾边,沉默寡言。
曾经,它也会发出低低的歌声,和着遥远的水声,和着一湾清澈的眼波。
我站在那里,远处开来一条船——会是保杨吗?我看过去,却发现是电机轰鸣的环保船。它屁股背后的机器冒出浓烟,味道呛人。两个无精打采的中年人坐在船上一动不动,任由船往前开。
墨绿的河水沉重地泛起波纹,岸边的花树又开了。而我无比地想念保杨。
这想念沿着波纹缓缓荡开去,在河岸边花树下,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
“小丫头,你看这个!”他从船上跳下来,指给我看一个黑色的靴子:“你猜这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呀,”我买了太多的豆浆,正费力地不让它们泼出来。
“哈哈哈哈哈,是那个老修鞋匠和他老婆吵嘴的时候扔进来的!”他搓搓我的脑袋,自顾自得笑:“我拿它给你做个小钱包要不要!”
“我才不要!”我努努嘴,很是嫌弃:“那么脏!”
“保杨叔叔也脏呀……喂,这丫头!来来来,我帮你拿回去。”
保杨叔叔一把端过我的豆浆们,迈开大步往前走。他走的很快但很稳,我跟在后面把装着烧饼的塑料袋甩得哗啦哗啦响。
身后的小河也哗啦哗啦,身后的小船也笑了起来。我跟在保杨背后,回头看了一眼筒子楼。没有严肃可怕的大姐姐,即使有,我也不怕她。
-柒-
小河不再清澈,小船也早被遗忘。摇橹声成为只有景区才听得到的过往。而我的保杨叔叔不知身在何方。
小河是没有港湾的,但从前它有,我也有。我们的港湾是保杨,还有他的小船。
最终我还是没有如愿坐上那条小船。
前不久,它也终于不见了。
时光太久,清河终于丢失了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