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母亲是千百年来古今中外世人讴歌的永恒主题。讴歌母爱，母亲的文学作品浩如烟海，其中精妙之作，传世佳篇，俯拾皆是，数之不尽。

　　人们讴歌母爱，讴歌母亲，无疑是因为母爱的神圣，母亲的伟大。母亲节前，余参加的一个文学论坛给成员布置了一份作业，要求以母亲为题写首七律。命题作文，命题律诗，命题词牌，都没少写，没犯过愁。这回却难住了，思来想去不知多少次，腹稿打了不知多少回，但没几句是自己觉得满意的。而今交卷时间已过，作业一字没写成，自觉羞愧！

　　余自幼顽劣，书读得不好，笔上功夫实在差劲，写一篇怀念母亲的文字。想法由来已久，一直没动笔，非无时间，亦非手懒，实在是怕拙笔之作，亵渎了母亲这两个字！

　　余之父，虽非纨绔子弟，年轻时却游手好闲，脾气暴躁，嗜酒，致使家道败落！在生养了三个子女后，为生活计，无奈之下参加了林彪的四野，一去数年无音信。归来时已是拄着双拐的二等乙级残废军人。

　　余之母，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亲戚家里，饱尝了痛失双亲，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艰辛与苦楚。母亲17岁与父亲结婚。一生中生养子女十个，活下来的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既当爹又当娘，既要照顾孩子们，还要编炕席，打草鞋赚钱来养家糊口！虽然好心的婶子偶尔偷偷地接济过几次我家，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据哥哥姐姐们讲：寒冬腊月，家里无米下锅，无柴烧火，屋里的墙壁上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水缸都冻裂了！可想而知屋子里冷到了何种程度！即便如此，母亲也还坚持着坐在冰冷潮湿的土炕上打草鞋，编炕席，以求换些棒子面来养活她的孩子们！几年后，父亲回来了，因为政府对残废军人及其家属给予特殊照顾，虽然不再挨饿受冻了，但是母亲却又担负起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的责任。父亲受伤后，脾气更加暴躁，并且嗜酒成性，一天喝三四顿酒，喝醉了就毫无来由的打骂母亲或孩子们。母亲和我们这些子女们挨父亲的打，就像猫捉老鼠一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们兄妹八人，没有一个不是在18岁前被父亲打出家门的！母亲对父亲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了一辈子！

　　父亲负伤转业回家后没几年在单位里惹了祸，被单位开除了！从此，父亲一辈子几乎没有再出去找过工作，但是酒还是天天顿顿一次不少喝！生活没了经济来源，母亲只好做些小买卖来维持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卖过蔬菜，卖过黄烟，卖过水果，卖过冰棍儿，卖过瓜籽，卖过鱼，看过自行车，这些个行当我小时候都帮母亲做过。当每天母亲要离开家门的时候，父亲都会做着同一件事就是把一个酒瓶装在母亲的兜子里。我中午放学的时候每天也都必须做同一件事：到母亲那里取来酒瓶拿回家去交给父亲！下午上学时再把酒瓶送去给母亲！或许有人不明白：每次为啥不多买一些，干嘛非要顿顿去买呢？我不说谁也不明白：冰棍儿卖三分钱一根。卖一根冰棍儿才挣几厘钱，一两酒就是一毛钱。父亲每顿要喝四两酒！四两酒就是四毛钱啊！卖多少冰棍才能挣出来啊！天气不好时有时一上午才能挣两三毛钱，挣不够酒钱，就算赊账，也必须给他买够四两酒，不然，母亲跟我们不挨骂挨打就算是老天睁眼了！记得那年母亲在一家饭店的门外看自行车。看一台自行车二分钱，我每天都要进饭店里给父亲买酒。我那时还是个年仅十来岁念小学的孩子，说实在的，看见饭店里那些冒着香气的烧饼，花卷，馒头，炸丸子，真馋啊！但是，一个烧饼就是父亲的一两酒钱，父亲要是知道把他的酒钱换成了烧饼，不扒了我的皮才怪呢！母亲也一定会因我而受牵连的。所以从未敢有过非分之想！我几乎天天都要去替换母亲一会儿，以便母亲能有时间去厕所方便或者进屋里喝口水。或者冬天里让她进屋暖和一会儿，夏天里叫她找个有阴凉的地方凉快一下。当我中学毕业作为知青下乡后，这件事就由弟弟妹妹们来接替了。

　　我小时候得过肺结核，身体很不好。天天夜里咳嗽不停，母亲每天晚上在我临睡前都会把一个木凳放到我枕头前边的炕沿下面，然后倒上一碗水，在水碗旁放上两片雷米封药片。这样，我在半夜里咳醒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拿到药片和水，十分方便。家里六口人除了父亲铺着的褥子外另外只有一个小褥子，那是由于我身体不好，骨瘦如柴，母亲专门为我做的。这也是父亲对我惟一的特别恩赐！母亲和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们只能睡在炕席上过夜。

　　1969年年末，中学毕业作为知青下乡的我在离开家门的时候，母亲哭了。母亲怕我看见她流泪，自己赶紧拿起毛巾擦干了泪水，然后把我送到院外，这是母亲第一次送我，一直到我从拐角处消失了身影，母亲才回了家。我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家门。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心里特不是滋味，觉得很失落。

　　1975年快过年的时候，我从部队复原回家了。刚一进屋，小妹就说：三哥回来了，这回好了！当时恰好父亲母亲都不在家里，我问怎么了。小妹说：老爷子正闹呢，又把母亲打了，而且打得很严重！我对小妹说：放心，以后哥哥在，他不会再敢打妈妈了。也不会再打你们了！母亲回来了，我见母亲的手用纱布缠着，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不小心弄破了。可我知道那是让父亲打伤的！

　　晚上，我跟父亲做了承诺并提出了要求：今后你缺钱就跟儿子要，不论你需要多少，就算我出去偷，出去抢，也一定满足你的要求。但是，你绝不能再打我母亲一下。否则，我也对你不客气！

　　第二天，至今我还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七，我出去办事回来，在外屋，见母亲跟小妹的脸色都不对，问小妹，小妹偷偷的小声告诉我：我前脚走，父亲就又打了母亲。这次，我真的气极了，我的母亲六十多岁了，被他打骂了一辈子，那是因为哥哥姐姐们都不在母亲身边，我们还小，只好忍气吞声。现在我有能力保护我的母亲了，绝不许他在再如此虐待母亲！成天坐在家里打老婆骂孩子，他还算个男人吗？父亲正坐在里屋的炕上喝酒，我冲进里屋，说了声：你不想好，咱们就谁也别想好！然后摔了他的酒瓶，掀翻了桌子。接着，我在仓房里翻出了中学到工厂学工时偷偷自制的一把小匕首，仍在父亲身边：给你刀，有能耐你就杀了我妈！要不然今后你再敢动我妈一手指头，我就用这把匕首杀了你，跟你同归于尽。不信你就试试看！小妹怕事情闹大，赶紧去大哥家里找来了大哥，大哥是有名的大孝子。从来没跟父母犟过嘴。这次也生气了，闹了父亲一通，然后又和稀泥，把事压了下来。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敢打过母亲。但是，从那以后我跟父亲虽然吃在同一张桌子上，睡在同一个房子里，父子俩却再没说过话，甚至在街上碰见了也互不理睬形同陌路。后来，大哥怕我与父亲真的闹出事来，就跟四平的二哥联系，把我调到了四平。

　　父亲是家族里的长子，也是他诸多堂弟，表弟们的兄长。这些人尽管表面上对父亲毕恭毕敬，但背后没有一个人不指责他！母亲的贤德在亲属和邻里中是有口皆碑的。我的叔叔婶子，姑姑姑父，堂兄堂弟，表兄表弟们人人都对母亲特别尊重。我的叔叔曾经是满洲国时期大学里的高材生，文化水平很高。叔叔一辈子对他的哥哥都十分尊重，甚至五十多岁了还任由哥哥打骂，从不犟嘴，更别说反驳了！叔叔家住农村，每次来我家，父亲难得对他有好脸色，但是，就是出去借，母亲也会尽可能地为叔叔弄点下酒菜或者叔叔喜欢吃的东西。我有个小姑最怕父亲了，小姑住在乡下，很少进城。小姑四十多岁的时候来我家时，还得想方设法的把我们先叫出去问问我父亲在家没，如果父亲在家，她只能悄悄地把母亲找出去说说话，然后偷偷地溜走。如果父亲不在家而母亲在家，小姑就特高兴，会把从农村带来的东西分给我们吃。当然，小姑是绝不会忘记把她带来的东西给她的哥哥留出来一份的。如果父亲母亲都不在家，小姑可就随意了，家里有啥好吃的他都敢拿出来给我们吃，然后告诉我们：告诉你爸，这些东西都让我拿走了，叫他找我算账去！我记得小姑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挨过父亲的耳光！叔叔，姑姑们惧怕父亲，就像惧怕凶神一般，叔叔，姑姑们尊敬母亲，就像尊敬他们自己的母亲一样。

　　来四平第二年我结婚了。结婚时，母亲来了，母亲告送我：父亲年岁大了，脾气好多了，但父亲身体却每况日下，母亲希望我能原谅父亲！

　　在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我哭了！我在想：父亲母亲养大了我们八个兄妹，该有多难啊！于是我决定过几个月回去看望父母。

　　几个月后，当孩子会爬的时候，我第一次领着老婆孩子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父亲见到孙子，别提多高兴了，竟然任凭他在炕上拉炕上尿，甚至孩子把屎拉到饭桌上他也绝不准任何人吭一声！父亲老了，父亲变了，望着老态龙钟多病的父亲，负罪感和内疚万分的我，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的请求他老人家饶恕儿子的不孝。父亲也哭了，他扶起了我说：儿子，爹早就原谅你了。当我带着老婆孩子要离开家的时候，父亲不见了，我出去找，发现父亲一个人躲在房后偷偷的哭呢！后来在父亲病危的时候，我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有一天我刚刚出去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被放在停尸板上，我问怎回事？姐告诉我：你出去的时候，父亲咽气了！我不信，将耳朵趴在父亲胸前细听，觉得父亲还有呼吸，于是在所有人强烈的反对下，我坚持着又把父亲放到了炕上，脱下了那套装老衣裳。我慢慢的给父亲喂了点水，父亲真的活过来了！后来在亲属们再三劝说下，我才勉强同意提前给父亲穿上了装老衣裳。（他们说如果等人死了以后再穿衣裳，等于没穿！）或许是回光返照吧，父亲竟然能口齿不清的跟我唠嗑了！并且挣扎着总想起来坐着，没办法我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按躺下。这个时候其他人早都吓坏了，他们说死人要起来是诈尸了！一旦起来了，抓到谁谁就得没命！我说：我不怕，我的命是他给的，他愿意拿去，我就还给他。一直折腾了三天，没有人敢靠前，只有我一直在父亲身边。三天以后，我亲眼看见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没了，母亲坚持要跟老儿子在一起过。老弟乃至孝之人，也希望继续与母亲在一起，我们其他姐弟顺从母亲的意思。母亲把四个儿媳叫到一起，拿出了她近几年积攒的仅有的一千二百元钱，分给她们每人三百元。希望她们各自买一件自己喜欢的物件留着做纪念。其他的儿子，女儿，谁也没给任何东西。母亲一贯这样：儿子跟儿媳吵架，不论儿子有理没理，从来不批评儿媳，光骂儿子！女儿跟女婿吵架，女儿也只有挨骂的份。如果女儿因为吵架回了娘家，母亲是坚决要把女儿赶回婆家的，绝不留宿！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母亲捎来了话，要求在外地的子女都回去过个团圆年，我们都答应了。我提前跟科长打了招呼，科长没有答应，说：你三十晚上代班值宿，谁能跟你换啊？那时我在单位的办公室里当秘书，单位是一级防火单位，院里有露天汽油库和数十台汽车。单位的四周都是住户，除夕夜的鞭炮年年都不少放。值宿带班，谁敢马虎！没办法，我只好捎信给母亲：春节脱离不开，回家去过元宵节。除夕夜，兄弟姐妹们团团围在母亲身边，母亲闷闷不乐的说：老三咋就不回来呢。说完吃了几个饺子就去睡下了。第二天，母亲旧病复发住进了医院，初五，老弟打来电话：母亲病危，速归！我与二哥赶紧搭车往家里赶，子夜时分我们到了家，推开门，妹妹一把抱住我：三哥你咋才回来，咱妈走了，我扑到母亲身上失声痛哭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尽孝，母亲竟然撒手人寰驾鹤西游了！我好恨，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恨那个该死的科长，我恨他一辈子！更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回家！枉为人子！枉为男儿！枉活一世！

　　如今，我也老了，早已儿孙满堂。每每想起母亲，仍然为此生没有侍奉在她老人家身边而觉得非常遗憾和愧疚！但愿母亲在天之灵能饶恕她这个不孝的儿子！